“令狐微,你是信物派的人,没错吧?”
言攸继续揭穿他:“你和那些上京的门徒同属一派,我可以再大胆一些,猜测你们就是为了我、为了找我师父的坟墓和血书才来的,是吗?”
令狐微久处惘然中,他道:“我为你做了许多事,我敬重你,保护你,为你保护燕子巢,我杀了游走在燕子巢附近的桑国人……尤其是,我还知你灭门苦,怜你复仇意,借助藏锋门的势力帮你调查长宁侯的罪证……”
他将所有事娓娓道来,说得好不动容,可刺客的脸上,终年夹带的冷漠是骗不了人的,他们本就不是一派。利益相左,天然隔阂。
“卧底就是卧底,少将自己的目的粉饰得那么好,为我?为取信于我,替我?替信物派亲自说服我、诓骗我。”
这么多年来,她也有借着墨侠名义乐善好施,让可怜民众安心接受燕子巢的馈赠,求一条生路,谋一时转机。
她那么一点善意却暴露了她与墨家有关的底色,被另一派的执事蓄意接近讨好,口口声声钜子是天,唯命是从,其实呢?其实他效忠的钜子一直都在藏锋门,那个长宁侯的帮凶,派刺客去雍州屠尽秦宅,且火烧一切以绝后患的畜生。
助纣为虐,哪里对得起墨家祖师?
除掉藏锋门,才是真正替天行道!
哪怕是信物派,也绝不该容忍、包庇那样一个罪徒。
真正的信物,凭什么落到那种人手上?一些愚昧者还自认是墨家门徒,其实早就自缚枷锁,成为心术不正者的悬丝傀儡,门主让他如何杀人,他就如何去做。
那是疯子,是冷血的刀俎。
言攸手中没有颤抖,眸中如有焰光,照清魑魅。
更可怕的事,莫过于当年寻秦嫽却留她活。
现在一切推翻重想,那是因为藏锋门门主一开始就叮嘱那些刺客让她顶替秦嫽活命!因为在她们眼中,血书派新钜子的命是比一个长宁侯私生女的命重得多得多!
他们不是傻,不是瞎,他们就是刻意为之,让她胆战心惊地过活,而他们早已想好如何周圆,怎么万全!等到言祂一死,他们就可以趁虚而入……
“恶心。”言攸红唇微启,字字讥讽,“你们这样恶心的心思,还配自诩是墨家门徒,分明是邪祟。”
令狐微早已哑然,颈子上不知不觉间被划开一道口,沁出细细的血痕,沾在黑衣上,也看不出什么颜色,就像被她审视久了,死水无澜。
言攸不会像褚昭对她这个欺骗者一样的宽容,她对令狐微没有半分不忍。
剑刃深深刎颈前,被令狐微用手抓住,此刻他也辨清言攸是不肯给他留活路。
她舞刀弄剑的手法根本入不了内门,令狐微身形敏捷,也不顾掌心割裂,死死攥住,反制了言攸的行动。又径直逼近,擒住她的手与她夺剑。
“你杀不了我。”他的面容褪去扮演的慌张与稚嫩,锋芒尽展,寒意逼人。
一个少年能成为执事,岂会是池中之物。
一语毕,令狐微已经掠至她身后,手臂反圈住她脖颈,游蛇一般绕住,带去窒息的压迫。
“既然言祂钜子只认你,虽然你不算真正得了承认,但的确是天命钜子,你不想做钜子,有的是人想做。我取走你的首级,也是一样的。”
言攸极力与他周旋,拖延时机,道:“你知道,我是何时开始怀疑你是别派门徒的吗?”
令狐微果真顺着她的话追问:“你说,我确实不知。”
她手上不敢泄劲,说话时都咬着牙关:“从……从……”
“从什么时候?”
从鬼金羊找她要计簿时起。
从她看清那面具下的真容时起。
她可以不信所以外人,可以接受背刺,也绝不会怀疑鬼金羊。
鬼金羊不是面目丑陋的藏锋门门徒,是阿姐!是秦嫽!是真正的秦嫽!真正的家人和可以信任的门徒!
因为阿嫽姐,一定是最恨藏锋门,最恨长宁侯,最恨那些取走义父义母和那些家仆性命的人!阿姐活着已经彻底沦为复仇的工具了,她受人指使,忍辱负重在藏锋门中,一半是火烧,一半是她唯唯诺诺易容的模样。
可怜的阿嫽姐,连天光都没见过几回,虫鼠一样活在他们的阴霾下。
*
与鬼金羊的最后一面,是交完计簿后的隔日,在燕起楼。
“如果你见了我的真容,还敢认我吗?”
言攸凝眸于她眉眼,从粗粝的嗓音中感受出几分轻缓的温柔。言攸痴愣道:“我们认识吗?”
五年亲人分隔,阿妹对着她问,我们认识吗?她后悔,不敢与她早些重遇相认。
徒留次次相见的窘迫与纠结。
鬼金羊摘下面具,又揭开第二层假面,半边脸的烧伤没有跨过她的鼻梁,留了半面完好,可正是这样的残缺与完好并存,在她脸上愈显可怜又可笑。
女人露出半张秦嫽的脸,更成熟,更明艳,却不得已日日以丑陋示人。
可她本来的名字就是“嫽”,她应是貌美的,楚楚动人的,而不是被冠以鬼怪的名称。
“我毁容了,是不是很丑了,我丑到害怕被你认出来。”秦嫽落下蜿蜒的泪,在崎岖的面目上残留痛苦。
言攸不知道她的五年是怎样过活的,可言攸遭遇的磋磨与死而复生她都看在眼中。
她从墨家,爬到藏锋门,成为求教的门徒刺客,从外门一直受伤,爬进内门,整个过程她过得生不如死。
没有恨,就没有求生的意愿。
秦嫽做的,是协助墨家铲除这些异类。
秦嫽信的钜子才是从来都是言攸。
令狐微彻头彻尾地骗她,而秦嫽孤注一掷要同她讲述真相,道来那么多年的不易。
言攸第一次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碰触她脸上的坑洼,比她的难过还要难过。
“阿姐不丑,阿姐还是好好的。”
她那么多次只注意到鬼金羊脸上的疤,适才才看清,连手上、延展至小臂,也都是好多烧伤的疤痕,无论如何都无法消弭,都是憎恨的形状,张牙舞爪,一下下抓得人心口都血淋淋的。
言攸听她隐晦地道来一切。
“阿嫽姐,我信你,我只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