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繁倏地又放松,摸上自己的颈项,反思着这里是不是有一个无形的项圈。
不然为什么只有她不能逃出去。
她的红颜知己,一个接一个死的死、出宫的出宫、嫁人的嫁人,而她永远在尚仪局笑眼迎人。
言攸这样清晰直白地拆穿了她的窘境。
让她作何感想?
楚繁发出“嗬嗬”的声响,哭笑难明。
她哀叹:“罢了,不同你多说,我就该这样,像你说的一样,守着一副女官的衣冠。”
“楚繁?”
“可是这样真的不好吗?我这样过了十几年。”楚繁话锋一转。
现在即便是让她出宫,她都想不到离宫之后的生活。
她拍拍官袍,淡漠道:“你在宫中一日就尽一日的本分,别早早地想着推脱。”
在言攸思索之余,楚繁在桌上扔下一块玉牌后便走了。
言攸目送那道背影,笔直的,瞧不出任何落寞,玉牌上刻着尚宫局的纹饰,她弄来这东西着实费了些功夫。
是义母当初任女官的佐证。
得到这枚玉牌后,她的心境当真是变得更复杂。
而楚繁出门后走了不久,在宫道上又被张司籍拦下。
“尚仪大人。”
“哈?还没走啊。”楚繁一挑柳眉。
张司籍殷切上前,“微职一直在等候大人。”
楚繁斜乜了一眼,居高临下,身高优势形成了天然的压迫,而张司籍非但没退步,反而楚楚地抬望着她。
“大人,我一直不明白,您为什么一直偏心秦司籍。”
楚繁静听,不徐不疾拆了手上的灯笼。
灯杆挑上张司籍的下巴,把她的嘴脸支得明亮。
楚繁眯起眼睛哂笑:“偏心?你啊,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那截灯杆抽上人侧脸,打出一道棍痕,张司籍吃痛侧闪,她长臂一展又叫人挣不脱逼仄的范围。
“下手重了点,只是想打醒你。可到底也是个美人,落了伤碍人眼了,回去好生敷一敷吧,多花些心思。”
要么心思花在正道,要么就再下贱一些,为了爬豁出所有、奴颜婢膝。
但凡是宫中老人都知悉楚繁的脾性。
从来都不是好相与的。
看似善解人意,实则想整治谁时旁人连动机都辨不明。
譬如,陈兆的秘密就捏了太久,不想替她隐瞒了,便随手一抖,把她的罪状给呈明了。
楚繁一直自视为家奴,有用的奴婢从不是狐假虎威,替主人惹火。
“尚仪大人,微职肯花心思的!”张司籍捂着小半张脸颤声回话。
楚繁慢条斯理整理仪态,道:“先回去休息吧,养足精神,别整天丧着脸看人,没谁逼你。”
张司籍闻之色变,诺诺地应好,为她让道。
有人一面卖身求荣,一面又对主顾嗤之以鼻。
楚繁见得多了,懒怠去分辨她们的用心。
而张司籍却埋没在黑夜下,久望她的背影,神伤不语。
她想走到与她比肩的那一步,有错吗?
晚风起,丝雨皱。
“晚生张颐,拜见楚前辈。”
“微职张颐,拜见楚尚仪。”
不论哪一回,楚繁都是轻飘飘略过,她真的很差么?不过是没有天赋的人,终其一生都在为一句承认拼命,而越固执越强求越失了灵性,变得不讨喜,像木头一样无趣。
……
三日后,晋升考核。
香燃尽的那刻,张颐才落下最后一笔。
她太看重这一场考核,反观言攸一早停笔,静等监考女官收卷。
离殿之后,张颐小跑着追上言攸。
“秦司籍,我想问一问……”
言攸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张司籍,什么事?”
张颐困顿已久。
她道:“秦司籍和楚大人是故交吗?”
言攸:“并非故交,张司籍何出此言?”
张颐对楚繁的态度耿耿于怀,索性直言:“楚大人对秦司籍处处照拂,连这一次晋升考核都先透题给你……”
透题?
言攸听来一头雾水,不解张颐为什么会这样设想。
“张司籍觉得你这次考核如何?那些准备的材料对你有用吗?”
张颐面带赧色,还是点了头承认,的确是言攸帮她、点拨她,否则这回考核她还不一定能应付过去。
言攸接着说:“所以张司籍是因为我赠你的那些材料,以为我是得了楚尚仪透题?”
“是我妄自揣摩了……”
“但有一点,我的确应该告诉你。”言攸语气微顿,道,“张司籍若还记得当初为什么入宫做官,就不当与我计较这一回考核。你为的是自己,不能够左右旁人。”
张颐一把抓住她手腕,拧眉,“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
言攸不觉得奇怪了,她轻言:“张司籍是觉得不公平吗?”
对方无话可讲,她一语道穿了心事。
言攸抿唇道:“可是这已经是最公平的一条路了,张司籍耐心等候结果吧。”
已经是最公平的方式了。
当初,她走的捷径,多少人暗中谈论,说她是靠关系入的宫。
也许这也是张颐会来询问的原因之一。
其实她和楚繁从来没有什么关系,甚至义母从没有向她提及此人。
倒也是,有些古怪,楚繁的谈吐、才思,都应算是义母的得意门生才对,义母偶尔有讲一些旧人,夸她们伶俐,而楚繁不在“她们”之中。
张颐不知什么时候松的手,那年轻貌美的姑娘已经只剩下背影。
“最公平的路……”
她在后宫整整七年,是从宫女一步一步擢拔到六品的。
张颐自嘲,忽而笑开。
“你和我说公平?”
“我有得到那么多人的举荐吗?”
“我有像你一样好的命,可以拜入名师门下吗?”
“你答应的相让,也已经不作数了吧?”
她贪婪又如何,她的亲人会替她高兴,至少她不会为了保全什么好名声而让自己过得糟烂,同她讲什么本心本性,那是不可回看的东西,不及一时春风得意。
“我只是资质差一点,我要比你努力得多得多……可是你只要再用功一点点,就把我比得与烂泥一般。”
“所有人都中意于你这样的天骄,那我就活该陪衬一辈子吗?”
张颐想,她很难不疯吧。
从陈兆一死,她就听到了那些大人们的决定,这份机缘不是她秦嫽想拒绝就能拒绝的,被眷顾的人当然有资格矜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