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
“阿嫽姐升迁了怎么都不高兴?”
这是褚洄分府后第一次回宫去集贤院看她。
受册封时,她赤罗深衣,腰佩墨玉,好生鲜亮招摇。
张颐除了两句客套的恭维,什么都没说,称她典籍大人,随后默默退下。
张颐并不信她,故而那日考核绞尽脑汁想出那些冗长的表述,只为了抹去受她点拨的痕迹,反而被尚仪、尚宫看出蹊跷。
楚繁暗哂其愚钝。
是也最后张颐未能晋升。
言攸回神道:“我无意于官衔高低。”
“不一样的。”褚洄眼眸晶亮。
典籍是唯一允许接触一朝秘藏的女官。
褚昭知她升迁,都让她暂缓出宫一事。
万一她留在后宫还有用处呢?
褚洄总用格外清澈的眼神看她,不容人回避,他说:“阿嫽姐最喜欢同我讲经史,你应该喜欢留在这里的,若是实在不想留下了,诚王府也随时为你敞开。”
诚王,是他的封号。
“十弟,你想得真周全。”褚沅的出现打断他,气氛突然间死一般的凝重。
褚沅是诚心来刁难的。
她直直地走近,横在中间,对褚洄说:“春猎在即,陪皇姐去练箭吧。”
……
言攸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被迫放下公务,被拖着去围观皇子公主的比试。
她不解,褚沅何故与褚洄争?
二人连骑射装都没换,比试得极为草率,在言攸看来,褚沅就是褚昭的眼线,那是褚昭的不满,借着长清公主的名义进行的羞辱。
明知道褚洄的素质,六艺之中射御不精,而褚沅自幼就不是安分的性子,与其他几位皇姐不同,极其跳脱。
“皇姐……”褚洄手持弓箭,却迟愣不动。
褚沅斜乜着他,不免好笑,到现在这幼弟是蹿了一大截个子,而性子依旧是旧时那样,甚至显得微微懦弱?究竟是个扮猪吃虎的,还是个心惊胆战的。
她说道:“春猎头筹一向是三哥和五哥在争的,不过垫底的那个,今年却说不准了,也不晓得,会不会让秦大人看笑话。”
褚洄初听此话,心头一起疙瘩,偏面上还要平静地应承,“这还是我头一年去春猎,逊色于皇兄们,意料之中。”
他就当真甘心吗?
当然不。
这是景佑帝欠他的多年,即便是出了那冷宫,依然挡不住闲杂人碎叨不停,他从来只能垂下眼皮,听一听就当带过了。
褚沅叫人端来瓷盏,并没有让谁立在靶前,反倒是信步逼近了褚洄,在他死水一般的睇视中,将物什扣在他头顶,那瞬间,少年藏在袖袍下的手攥成一团,可笑容无邪无辜,好声好气问话:“皇姐是什么意思?”
褚沅昂起脑袋,眸底漆黑带着一片戏谑之色。
“让你试一试皇姐的本事。”
她这便退了,褚洄立在场中,逐渐缩成细长的一条,而发顶的碗盏更是小得可怜,言攸不怀疑褚沅的本事,她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做不来这样的荒唐事。
褚洄可不是能随意处置的奴婢。
再者,即便是寻常的宫女内侍,被人拉来充当标靶,也是她所抵触的行为,人命怎可这样轻易宫人戏弄取乐。
一时晃眼,褚沅已经一手取箭架上长弓,言攸没有片刻犹豫,握住她把弓的手。
“殿下,不要儿戏。”
弓弦还未拉开,在言攸的阻拦下任性的公主及时收手,而侍从吭哧吭哧跑着过去,取下褚洄头上的杯盏。
“诚王殿下……您怎么能任由长清公主胡来呢?”
这要是伤了一丁点,他们这些下等人也一定会受牵累,以死殉葬。
褚洄当然没听见言攸与褚沅说了些什么。
他们之间相隔甚远,褚洄都不曾注意脑袋晕晕乎乎的,竟然都吓出了冷汗,并非不怕,而是别无他选。
杀是不可能杀他的,褚沅再怎样也要考虑贤妃的处境。
褚洄从来是害怕孤独的人,自打燕淑妃一死,他与其他人隔离,不能融入,独处寂寂的世界中,言攸用险之又险的法子将他的凄惨遭遇公之于众,让父皇再无法忽视,那么一点点希冀,褚沅却要和他相争。
又或者说,是他们、是两兄妹,和一个可怜兮兮的落魄皇子争一个女官。
是他藏得拙劣,成为了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燕氏向他示好,为他谋划,他都要谨慎再谨慎,做得不动声色。
他太需要一个强硬的氏族扶持,德妃情愿相帮,而他还要犹犹豫豫。
褚洄只敢小心试探言攸的意思,问她愿不愿意出宫陪伴。
连这一点心机都要被褚沅打破。
反观褚沅,越临近成婚越百无禁忌。
她的婚事已经定好了,嫁国子祭酒的长子董遇。
褚沅再怎样不满也无法抗拒,因着她心中有怨,更巴不得找上褚洄的麻烦。
言攸再三劝阻她收敛,褚沅低哼两声,挽弓搭弦,一脱手,正中靶心。
“秦大人,别昏了眼,选一个连我都不如的。”
她随手抛弓,幸而暮雨接得快,没有砸到人。
而言攸这时已经心有余悸,不禁设想几日后的春猎,会不会有人趁机谋害褚洄。
今年的春猎,是谁负责筹备的……
据传是在京郊围了一片园囿,地势复杂、植被葱茏,里面不仅有寻常的猎物,还特意捕了猛兽投放在其中。
是谁在出谋划策?
好生的险恶。
“殿下,你该回虞心宫了。”
此时的天已经微微蒙上暗色,言攸只能先劝走褚沅。
褚洄的音色太独特,少年人的清越中夹着沙哑,他只是沉静地和她对视,问:“阿嫽姐,如果真要选的话,你会选我吗?”
不知何时起,无干人等已经被屏退。
言攸道:“殿下心如明镜。”
“你知不知道,今年的春猎,父皇命人捉了几匹狼豢养在林子里。”褚洄小声说,空荡荡的校场没有余音。
言攸:“我有听其他女官提到……”
“那是我向父皇提的。”褚洄负手而立,眼里淬着不明的墨色,那么陌生,一夜长成的疏冷,“那些狼,是我看着他们抓来投放进山林的,其实我也不知道,先死的是谁?像我这么没用的人,会自食苦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