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接下来的一个月,日子总算恢复了表面的太平。
骊山山坳没有了秋日那反常的闷热伪装,显露出严冬应有的酷烈面容。
北风如同裹挟着冰刃,呼啸着刮过营帐,卷起地上冻硬的土粒。
某一日深夜,天空更是毫无征兆地撒下了一场细密坚硬的冰粒子,噼里啪啦地砸在营帐顶棚和陵墓夯土之上,如同万千鬼魂在敲击。
这般天气,对于身披铠甲、内有棉衬军服的甲士们尚可忍受,但对于那些衣衫褴褛、仅以麻片蔽体,甚至许多人连一双完好的草鞋都没有的苦役与囚徒而言,无异于一场酷刑。
寒冷如同无形的猛兽,轻易地击碎了他们本就薄弱的抵抗力,病倒者不计其数,高烧、寒战、咳嗽声在苦役营区此起彼伏,死亡更是接踵而至。
骊山大墓军营中有限的几位医士,瞬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
辛衡和樊云的营帐几乎变成了临时的医馆,药杵捣击声日夜不息,空气中终日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草药味。
他们先是熬制了大锅的驱寒防疫汤药,分发给甲士和各级军官预防,随后又马不停蹄地针对病倒的苦役调配药剂,要求每人每日必须饮下三大碗那墨汁般黝黑、味道令人作呕的苦汤。
然而,恐惧比病魔蔓延得更快。
一些心怀绝望或别有用心的苦役,开始散布骇人听闻的流言,嘶喊着这是皇帝陛下要将他们全部毒杀,以充作陵寝殉葬的征兆!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扩散,许多人宁愿硬扛着病痛,也坚决不肯喝下那“催命符”般的药汤。
骚动在暗流中积聚,终于在某些有心人的煽动下爆发了。
小规模的抗命、怠工演变成试图冲击守卫、逃离这人间地狱的暴乱。
一时间,骊山大墓营地警哨凄厉,甲士们的呵斥声、奔跑声、兵刃出鞘声与苦役们绝望的哭喊、怒吼声混杂在一起。
奉命镇压的甲士们手段凌厉,对于任何敢于反抗或逃跑者,皆依秦律格杀勿论。
乱棒之下,血肉横飞,冰冷的土地上很快洇开大片大片的暗红,与灰白的世界形成刺目的对比,场面惨烈如同修罗场。
阿绾与张、李两位婆婆紧守在尚发司的营帐内,连大气都不敢出。
帐外每一次突如其来的喧嚣、兵甲碰撞声乃至濒死的惨嚎,都让她们心惊肉跳,紧紧攥住手中的梳篦或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百奚将军接到急报,已快马加鞭从咸阳家中赶回。
他面色铁青,亲自坐镇指挥镇压。
秦律如山,“作乱者,杀无赦”这六个字,此刻被冷酷地执行着。
连小黑和小鱼这样年轻的少年甲士,也被编入了镇压的队伍。
第一次将兵刃砍向活生生的人,看着曾经一同劳作的熟悉面孔在眼前倒下,两个少年都经历了巨大的冲击。
小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脸色惨白,而小鱼在事后更是躲到无人处,偷偷哭湿了衣襟。
但军令就是军令,秦律就是秦律,在这座庞大的帝国机器面前,个人的恐惧与怜悯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这场流血的骚乱持续了整整五日,才在血腥的镇压下逐渐平息。
骊山大墓的工程在短暂的停滞后又恢复了运转,只是空气中似乎永远掺杂了一丝洗刷不掉的血腥气,以及比以往更加沉重的死寂。
暴乱过后几日,小黑和小鱼趁着轮换休整的短暂间隙,又悄悄来到了尚发司。
忙碌了一早上的阿绾,刚洗净手想喘口气,见到他们,立刻又去灶边烧水。
她身上穿着一件十分合身的薄棉袄,是张婆婆和李婆婆见她冻得可怜,拆了自己旧袄,凑出棉花,熬夜为她赶制的。
粗糙的土布掩盖不住少女渐渐长开的身形,棉袄虽不华美,却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衬得那张褪去不少稚气、眉眼越发清晰的小脸,竟有种璞玉初琢般的清丽。
“外面天寒地冻的,你们衣服可还够穿?冷不冷?”阿绾一边往陶壶里添水,一边关切地问。
小黑和小鱼看着眼前仿佛焕然一新的阿绾,都愣了一下,小鱼才憨憨地挠头道:“阿绾,你……你穿上这棉袄,真好看!”
阿绾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拉着他们在火盆边坐下:“快别取笑我了。快跟我说说,外面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和婆婆们这些天都不敢出门,听到点动静就吓得不行。”
“没事了,都平息了。”小黑摆摆手,脸上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疲惫与属于胜利者的余悸,“就是些不知死活的贱民,被人蛊惑着闹事,还怂恿同乡……哼,说到底,不就是想偷懒不干活么?可谁又想在这鬼地方干活?不都是想躺着歇着?但要是人人都躺着,这骊山大墓何时才能建成?陛下的万世基业靠谁来完成?”
他说着说着,语气竟激动起来,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正气凛然,“要我说,就是陛下雄才大略,意志坚定,才有我大秦今日之强盛!若非陛下推行严法,督促万民,如何能成就这前无古人的伟大帝业?”
他这番掷地有声的言论,让帐内众人都有些愕然。
阿绾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庞,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中带着惊奇与调侃:“哎呀呀!我们小黑几日不见,这觉悟可真是不得了!说起话来,俨然已是一位小将军的风范了!”
“我是认真的!”小黑挺直了腰板,眼神灼灼,“百奚将军也常说,大秦能横扫六合,靠的就是陛下的果决与法度的严明!那些儒生总说什么‘苛政猛于虎’,可没有这‘苛政’,哪来的万里长城、直道驰道,还有眼前这宏伟的骊山陵?”
“小黑说,他的志向就是将来要做大将军呢!”小鱼在一旁与有荣焉地补充道,随即又憨厚地笑了笑,“我嘛,没他那么大志向,就给小黑当个校尉,帮他跑跑腿就挺好。”
一旁的李婆婆也被这少年人的豪情感染,笑着打趣:“校尉怎么够?要做就做将军!将军多威风?俸禄多,还能住上大宅子呢!”
小鱼却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不要,大房子一个人住着害怕。我要和小黑、阿绾住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
“对!以后我们三个就住我的将军府!”小黑豪气干云地一挥手,仿佛那将军府已是囊中之物。
“好呀!”阿绾也被这单纯的憧憬所感染,笑弯了眼睛,“那我可就等着享我们小黑将军的福了!”
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梦想,少女温婉灵动的笑颜,在这充满血腥与压抑的寒冬军营里,如同缝隙中透出的一缕微弱阳光,短暂地驱散了阴霾,带来一丝难得的温馨与暖意。
“阿绾!”小黑忽然兴致勃勃地指着自己的头顶,“来,给我梳一个将军的发髻!让我先看看,我有没有那份威武气概!”
阿绾闻言,却犹豫了一下,小声道:“这……这不合适吧?大秦律例森严,发髻规制皆有定法,不可僭越的。”
“怕什么!”小黑不以为意,“就当是练手嘛!用我的头发练!你如今都能给校尉们梳头了,迟早要给将军们梳的。再说了,等我真当了将军,你可是要天天给我梳头的!”
“哎呀,照这么说,阿绾以后岂不是我们的小将军夫人了?”张婆婆也忍不住加入了调笑的行列,目光在阿绾和小黑之间转了转。
阿绾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如同染了胭脂,但拗不过小黑殷切的目光,还是拿起了梳篦。
她收敛心神,仔细回想将军发髻的样式。
那并非普通士兵的椎髻或校尉的简便束发,而是更为复杂庄重的鹖冠之基。
她先将小黑的头发仔细梳理通顺,然后在头顶偏后的位置,束起一个高高耸立、如同山峦般的核心发髻,发丝层层缠绕,紧实而挺拔,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与威仪。
这发髻本身就如同戴了一顶无形的巍峨冠帽,是身份与权威的象征。
当发髻最终完成,尽管小黑身上依旧是普通甲士的皮甲,但那个挺拔威武的发髻,却仿佛真的为他注入了某种不一样的气度,少年郎青涩的脸上,竟也隐隐透出了几分属于将领的坚毅与神采。
几人正围着小黑说笑品评,沉浸在难得的轻松氛围中时,营帐的门帘却被人猛地掀开,一股寒风灌入的同时,一个身影不请自来地闯了进来——正是多日未曾露面的合元校尉。
他目光扫过帐内,尤其在顶着将军髻的小黑和面若桃花的阿绾身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