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元死了。
就在他冲出营帐、奔向百奚将军大帐的路上,一头栽倒在骊山大营冰冷的黄土中,再也没能起来。
后来据当值甲士回忆,入夜后合元校尉就有些反常。
他先是抱怨身上燥热难耐,独自到帐后用冷水擦身。
回来时正遇上分发御赐的小壶酒,他便顺手接过一壶,仰头饮了一口。
那时他神色如常,甚至还带着几分惬意。
更衣时,他还隔着帐帘向外头的甲士询问:“尚发司这个时辰该睡了吧?我想去重新束个发。”
帐外的甲士应道:“这个时候,尚发司的人应该已经清理了梳篦,怕是要等到明早才能梳发了。”
营中人都熟悉尚发司的工作规矩——每日戌时,尚发司必定要开始清理那些梳篦器具。
帐内静了片刻,就能听见合元打开小酒坛喝酒的声响,然后是他挥衣袖扇动的声响,应当是在驱赶什么东西。
骊山大墓常有各种鸟虫蛇蚁出没,众人早都习以为常,并未在意。
突然,酒壶坠地的碎裂声划破寂静,紧接着是案几翻倒的巨响。
甲士们面面相觑,按照秦军律令,未得传唤不得擅入将领营帐,只得在帐外高声请示:“校尉,可需要相助?”
话音未落,帐帘被猛地掀开,合元衣衫凌乱地冲了出来。原本束得一丝不苟的校尉髻完全散乱,墨发散乱地覆在他扭曲的脸上。他双目赤红如血,嘶声厉吼:“虎符非我所拿!为何追我不放!”
这声凄厉的呼喊撕裂夜空,在整个大营上空回荡。
他跌跌撞撞地奔向百奚将军的大帐,不时回身挥臂,仿佛在抵挡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就在距离将军大帐仅十步之遥时,他脚下一软,重重栽倒在冻硬的土路上。
身体剧烈抽搐,喉间发出“嗬嗬”的怪响,不过三次呼吸的工夫,便再无声息。
百奚将军闻声而出,玄甲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待看清合元的死状,他倒吸一口凉气,连退两步——那张脸扭曲得如同恶鬼,暴突的眼球在火光下竟泛着诡异的碧色。
“依照《厩苑律》,猝死者不得擅动!”
蒙挚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甲士们举着的火把将这片空地照得亮如白昼,合元仰面朝天的尸体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愈发狰狞。
众人僵立原地,谁也不敢上前查看。
与合元相熟的赵校尉壮着胆子,用长剑剑鞘轻轻戳了戳合元的身体,见毫无反应,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近。
当他试图扶起合元时,却发现那具身体异常僵直。
赵校尉大惊失色,慌忙将合元扔回地上,连退数步。
这实在不合常理——若是刚死之人,身体本该柔软,可合元全身僵硬,面色惨白如雪。
“当真死了?”百奚将军从旁接过一支火把,凑近细看。
跳动的火光下,合元的面容更加骇人,却像是惊厥而亡。
樊云和辛衡正在灶头帮楚阿爷料理羊肉羹,听说变故急忙赶来。
樊云身为仵作,对此情状并不畏惧。
他先看向蒙挚,待对方点头示意,这才上前查验。
他仔细检查了鼻息,又探了颈脉,确认已无生机,这才转头向蒙挚禀报:“死了。”
蒙挚和百奚脸色铁青,一同围拢过来。
蒙挚俯身细看时,樊云连忙劝阻:“诸位请退开些,留出空地。烦请取些石灰来,先将此地圈围起来,容我再仔细查验。”
既是仵作发话,众人自然遵从。
骊山大墓最不缺的就是石灰,很快便有人取来。樊云和辛衡带着几名甲士,迅速用石灰将尸体周围圈起。
百奚将军长叹一声,拉着蒙挚先回了大帐。
一些与合元交好的甲士围在尸身旁,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
百奚朝他们吼了一声,命令他们都进大帐细说经过。
经此变故,众人再无饮酒的兴致。
甲士们描述完所见所闻后,有人小声嘀咕:“莫非是恶鬼作祟?”
“什么鬼?”蒙挚蹙眉问道。
那名说话的甲士略显紧张,但仍规规矩矩地站直身子回道:“将军明鉴!骊山一直有个传说,每到立冬时分,山心窟窿里必有邪物出没饮血……”
“胡说八道。”蒙挚根本不信,“不过是以讹传讹。如今骊山中心早已掏空,就算真有什么邪物,也早该被挖出来了!”
“话是这么说,可每年立冬总要死几个人。”那名甲士壮着胆子继续说,“今年,余方士特意将死去的苦役尸身全都抛到西麓那个大坑里,还做了法事,说是要用这些尸身和血来祭祀,盼着那东西别再出来作祟。谁知竟然……”
话未说完,百奚将军凑近蒙挚低声道:“这事我知情,陛下也略知一二。所以先前余方士要在西麓设万人坑,是得了许可的。那个万人坑,就是把这边死去的人都扔进去……唉,说到底,这么庞大的工程,修建了这么多年,要是没有些鬼神传说,反倒不正常了。”
“当初你祖父监修时,何曾有过这么多事?”蒙挚瞪了他一眼,“你接手这五年,倒是非不断。”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百奚立刻急了眼,“这五年,我好歹加快了进度,大墓里外都修得差不多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他的娃娃脸涨得通红,“蒙挚,你一年才来几趟?你知道这里有多艰苦?十万刑徒每日要消耗多少粮草?地宫渗水要如何疏浚?你要是觉得轻松,这位子让给你,你来管!”
眼见两位将军争执起来,众人噤若寒蝉。
蒙挚烦躁地一拍桌案:“百奚,你我也算蒙家族中兄弟,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你若真不愿在此值守,我替你便是。但你也休想再在军中立足!”
“蒙挚,你别仗着你祖父的威势跟我叫板!”百奚也忍不住拍案而起,“不干就不干!你以为我想干?这差事本就不是我求来的,还不是蒙琰……”
这句话还未说完,蒙挚已然长剑出鞘,剑尖直指百奚心口:“百奚,你逾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