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卫如同汹涌的海潮,一顶顶银盔犹如海面上的粼光,马蹄声似是滚滚大作的浪声,从南席卷至北,直直的往公主府涌去。
然而未到地方,便知道来晚了……
此时此刻,恰如戏台上演的情节一般,一只巨型天灯飘飞在公主府上空。
那灯下,果真坠着一只小乌龟。
一旁的条幅上写着“龟壳是证物”五个大字。
唯一与戏台上所演绎的不同的是,千万张纸片正从天灯中纷纷落下。
一时间,铺天盖地,恍若漫天飞雪。
围聚在公主府外的看客们抻着脖子,争相抓取漫天飘落的纸片。倏地,人群如惊雷炸开,爆发出震耳的嗡鸣!
“本公主检举姑苏灭门案主犯,周仕丹!“
“是哩是哩!我这张写的也是这句!“
“周仕丹是谁?周仕丹是谁?“
“好像,好像是刑部尚书啊!”
赶来的官兵们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无力阻止,只恨那手伸不到天上去。气恼的是目眦尽裂,青筋暴起。徐少卿牙关紧咬,紧盯着头顶的天灯。
随后发现,这盏灯有条绳子相连,另一头刚好绑在西南角的矮塔上。
这座矮塔,昔日曾为了望塔,但自打公主府改建于此处,此塔便废弃了。
“孙将军,随我上塔!”
二人翻身下马,提着佩剑冲上塔顶,随从们紧随其后。
将绳索从塔顶石栏上解开后,数双大手同时发力,一点点将未燃尽的天灯收了回来。
小豌豆在塔下叹了声气:“唉,小乌龟总算得救了。我还以为,它要被摔死了呢。”
李值云轻拍小豌豆示以安抚,随后登上了矮塔。
拿来乌龟一看,乌壳上的姑苏灭门案名单已经被刮去大半,只剩下“周仕丹”一个人名。
李值云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好有意思的小侏儒,当真是恩怨分明,有仇必报啊!”
孙将军不解:“此话怎讲?”
徐少卿从旁答道:“当初王玉衡一案三司会审,大理寺和御史台俱主张王玉衡失贞在先,又被抛弃,可酌情减罪,从轻发落。唯有那刑部,自始至终,都坚持判处她斩立决。因此,这刑部尚书周仕丹,便招致凶犯怨恨了。”
孙将军恍然大悟:“嗷嗷嗷,我懂了!而且今次,之所以选择公主府动手,广而告之的检举周仕丹,是因为他同样怨恨公主!其目的,就是叫他们两个恶斗起来!”
其余人点头,一脸的诚然貌。
随后,所有人便凭栏而望,看着塔下的左右金吾卫如流沙漫涌,漫入附近的每一条街巷,搜捕案犯小侏儒的下落!
又是一个不眠夜。
凤鸣阁给出的确切消息是,两日前,有人给戏头递了个本子,写的就是这火烧梁王府的故事。
众人一看,好一个紧跟时事,精彩纷呈的故事,必能大卖!
于是,就抓紧排演了出来。
毕竟是做戏,皆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哪曾想过,戏本子里全是真事。
无意之间,这凤鸣阁也成了计算中的一环,
被人推到了大众面前,充当了一只活靶子。叫人利用了到了此般境地,好生无辜啊!
“好生无辜?”李值云不信,“梁王府在大火之前,刚好有凤鸣阁于府中献艺,这世上安有如此巧合之事?”
再问,“是谁人给戏头递的本子?如此潦草一句话,就妄想把责任推脱出去?”
凤鸣阁的老板与管事跪在公堂之上,面带难色,双目垂泪。
只说是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将本子悄无声息的放在戏头桌案上的。并留下了一张字条:若经采用,我自会登门索要稿酬。
李值云接过字条与本子,随手翻看了几页。
其字体工整毓秀,却在笔锋之中,偶现男子的刚劲。看来,王玉衡还教过小侏儒写字……
有太多的人要审,要排查,大理寺忙的不可开交。
李值云略略旁听之后,就先行告辞,离了公堂。
她回来冰台司,第一时间召集了全衙上下所有吏员,齐聚前厅议会。
带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庞,双目如寒潭般缓缓扫过下首众人。
每一寸目光的移动,都透着审视的意味,仿佛要将每个人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
“这乌龟,是七月十七日辰时之前,于荷花缸中走失的!”
“那日,正是中元节假毕,节后首日当值。”
“据苏芫生交待,上午辰时初刻,她回到衙中,往缸里投了一枚苹果喂食乌龟,随后发现这枚苹果从未被乌龟食用。”
“所以,断定乌龟丢失的时间,必是在辰时之前。”
“那么,本官现在想知道的是,这只乌龟,是如何落入案犯手中的?”
“他究竟是故意盗走,还是无意获取。”
“若是故意偷走,那么这案犯,又是如何知晓,龟背上写有姑苏灭门案名单的?”
提出疑问之后,李值云双臂抱起,端坐圈椅,静待众下属回话。
沈悦咧起嘴角:“咱们冰台司,不会出了内奸吧?龟壳上有名单这事,只有咱们自己人和徐少卿知道。”
此话一出,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不约而同的低下头去,生怕有嫌疑沾惹到自己身上。
正在这一片沉默当中,有人突然叩响了冰台司的大门。
应门一看,来人居然是那个疤瘌脸柳三娘。
她被带到李值云跟前,开门见山地直言:“我已查明盗走小乌龟的贼人是谁。大人若想知晓,只需付我五十两白银。“
李值云闭了闭眼,紧咬牙关挤出两个字眼:“给她!”
孙主薄领命,这便从官银中,现支了五十两现银出来。
柳三娘掂了掂银子,颇为满意的把钱袋揣入怀中,口气悠悠的说道,“我不知道她的官称是什么哈,先叫我看看是哪个。”
她一边说话,一边在众人面前来回踱步,随后斩钉截铁的伸手一指,仿佛一杆长枪插入了陈司直的胸膛。
“是她!她前些日子,为她儿子收养了一个六岁的书童,就是那小子干的。”
“不过呢,那小子并非六岁,而是十六有余,只不过长不大,一张童颜,是个侏儒罢了!”
所有人呆立当场,万分意外地看向陈司直。
陈司直更是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随后,她猛地摇了摇头:“不可能,绝不可能!那孩子说起话来,也是童声童气的,怎么可能有十六岁呢?这位娘子,你可莫要信口胡诌,随意污蔑!”
柳三娘咧嘴一笑,露出她的牙花子:“草民虽说没什么大本事,却是一顶一的了解爬虫。这也就是说,草民在看人识物方面,也是有些心得的。”
这时,宋培在一旁小声嘟囔了一声:“七月十七一早,陈司直家的小郎君,确实和他的小书童在跨院玩耍,我亲眼看见的。”
陈司直连忙解释:“正是因为不能在后院玩耍,我才遣了他们去跨院的。”
柳三娘朝李值云摊了摊手,“那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吵吧。”
李值云叫住了她,“还是说一说,你的找寻经过吧。”
柳三娘一耸肩,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那日大人来我家中,我便知您身份不凡。那您要找的乌龟,定然也是不凡之物。”
“表面说是,在司农寺草坊丢的,可附近是啥呀?大理寺和冰台司呗。”
“那么丢失的乌龟,应该是什么证物一类的吧。若是个宠物,也不必劳您大驾了。”
“草民这样想着,便从这个路子出发,大抵是冰台司里闹内奸了。”
“这乌龟啊,虽说是杂食,许多东西都吃。可只有懂行的人才知道,它最爱的是泥鳅和猪肝。”
“也是巧了,昨儿我刚好碰见这位女官在买猪肝。于是,就偷偷跟了她家去。”
“扒着侧窗一瞧啊,刚好看见了王小姐带去袄祠里的那个小男孩。”
“两下里一对比,再联想到京城这几日闹出的大事,便也猜到个七七八八。”
“其实,原本昨儿就打算来找大人回话的,但心里想着,要能提供更多线索,也能多要些赏钱。”
“于是,我就去查这男孩的身世。原来是个汉津来的盲流,曾在一家纸笔店里当小工,后来,就与这王小姐结识了。”
“今晚上乌龟被吊在那天灯上,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也确实怪草民来的晚了。”
柳三娘的这番话,早已被书吏记了下来,着她按过手印后,这便先行放她归家。
人刚走,陈司直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李司台,请您明鉴!属下买猪肝,是因为我儿爱吃!属下是绝对不知道,有乌龟这件事啊!”
李值云目光凌厉的看着她,唇角噙着一抹冷冷的鄙笑:“自始至终,纵使你全然无意,还是将衙中的所有信息,泄露给了贼人。以至咱们的每一步行动,都在那贼人的计算之中!”
陈司直焦头烂额,百口莫辩,只是无力的摇着头:“是属下多话了,原以为都是家人,所以聊起衙中之事,便也没有那么多的忌讳。是属下有错,属下甘愿领罚。”
沈悦上前一步,道:“司台,当务之急,抓人要紧!”
李值云点头,紧跟着,一行铁蹄星夜杀出,踏碎了茫茫夜巷!
……
陈司直,是官称。其本名为陈同,是比李值云早上一届的女举人。
应考那年,在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她的相公。
其相公只是工部一属官,擅土木,虽说相貌平平,却是心性温和,两人相处一直融洽。
成亲之后,在西城最便宜的长寿坊安了个家。
再后来,他们的儿子就诞生了。
在去往她家的路上,陈司直一边骑马,一边落泪,依然小声与李值云解释道:“今年五月,我每次归家,都看到一流浪儿露宿在桥洞里头,十分可怜。某一回,竟发现他会写字,于是这才决定,将他收留。既能让他有张床睡,有口饭吃,以后还能陪伴我儿上学。谁成想,竟是农夫与蛇……”
李值云不语,沈悦出口相劝:“事态还未查清,莫要难过了。”
沈悦的话未说完,陈司直的眼泪已顺着脸颊滚进衣领,连带着声音都沙哑起来:“我那孩儿打小顽皮,总怕他入学之后,在学堂捣乱。所以想着,收养个书童陪伴,既能督促于他,还能叫那流浪儿有个家,也算是两全之美之事了。”
真是没完没了……
李值云不禁深思,为什么有些人遇到问题,总是会叨叨个没完呢?
李值云依旧不语,加鞭打马。马蹄哒哒,踏过了泛着青霜的石板路。
穿过她所说的石拱桥,便来到了一条长巷。
已至半夜,万籁俱寂,皆已睡下,冷凝的月光铺满长巷,响在耳边的,只有马蹄的清冷回响。
一行人马,整齐的停在了第三户门前。
陈司直叩了叩门,其相公披着外衫,睡眼惺忪的前来应门。开门一瞧,适才发现来人颇多,这才露出了一抹惊讶和疑惑。
一行人步入室内,唯见东屋之中,他们的儿子正酣睡在床,呼吸平稳,枕边还放着一本翻开的书卷。
而那个小侏儒,却好像不见了踪影。
他床铺整齐,一双女鞋正正的摆在被子上,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挑衅的气息。
“人呢?”李值云厉声质问,脸色铁青,目光如刀锋般扫过空荡的床铺。
其相公皱了皱眉,急忙把前屋后院寻了一遍。
又是翻箱倒柜,又是掀开窗帘,再匆匆检查了柴房和偏厅:“今日晚饭之后,他就回来了,碗还是他洗的,怎么又凭空消失了?”
随后,一行人寻寻觅觅,直在后院的井台上,发现了一个信封被石块压着。红色的信封上赫然画着看不懂的符号,令人心火蒸腾。
信上写道——【想来找我,三日后傍晚,兴庆宫。】
署名——【你们要找的小侏儒,阿竹。】
李值云攥着这信,愤而拍案,桌面震颤,“这个败类!竟敢选在兴庆宫起事,他是打算闹到御前么!”
在场之人,无一不拳头紧握,怒火中烧!仿佛看到了一场风波,将再度席卷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