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愈发大了。
像是要把整个天都压下来。
安谈砚不再多言。
他缓缓抬手,按住了腰间的佩剑。
锵——
一声清越声响起。
平南剑,出鞘。
剑身如一泓秋水,映着漫天雪光,寒气逼人。
安谈砚手腕一转,剑尖直指城郊田垄的方向。
“见此剑,如见老王爷。”
他一字一顿。
“定远王府将士,听我号令!”
众将士神色一凛。
海列的脸色,更是瞬间变得铁青。
平南剑,是老定远王,安谈砚祖父的佩剑,代表着定远王府至高无上的军权。
剑锋所指,王令所向。
再无人敢有异议。
就在此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喧闹声响起。
“开锣喽——!”
江相如不知从哪儿摸来一面铜锣,敲得震天响。
他扯着嗓子,对着军营外大喊。
“城里的父老乡亲们!都别在家烤火了!”
“小王爷要带咱们去救命根子了!”
“地里的庄稼要是都冻死了,明年大伙儿都得喝西北风去!”
定远王安江晖看着自己儿子决绝的背影,终于再无犹豫。
他大手一挥。
“传令下去,全军集结!”
“往城郊去!”
大军即刻开拔。
百姓们也被江相如那一嗓子喊了出来,扛着锄头铁锹,纷纷跟上。
城郊田垄。
安谈砚站在风雪之中,指挥若定。
“分四队!”
“一队伐竹为竿,二队分发毡布,三队随江相如,安抚百姓!”
“余下一队,随我,即刻给麦苗搭棚!”
众人虽不明所以,却也被这股气势感染,井然有序地动了起来。
砍竹声,百姓的呼喊声,混作一团。
风雪里,竟有了一丝热火朝天的暖意。
海列站在远处,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挺拔身影,心中极是不爽。
他身旁的副将海恒又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
“将军,平南剑虽厉害,可也只能压得住身,压不住心。”
“底下弟兄们可不认他这个小王爷。”
“您一句话,大伙儿磨磨洋工,累不着自己,也叫他这小王爷的威风使不出来。”
海列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雪,下得更急了。
像是要把人活活埋葬。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
有老妇人一屁股坐在雪地里,看着被积雪压弯的麦苗,嚎啕大哭。
那些奉命偷懒的兵士,脸上顿时火辣辣的。
他们心虚地低下头,不敢去看安谈砚的眼睛。
安谈砚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他没有先去扶那老妇,而是扬声对所有人喊道。
“都听着!”
“天灾要夺,我们就跟它抢!”
“抢回一亩是一亩!救活一苗是一苗!谁都不许放弃!”
他又指向几个明显在偷懒的军士。
“还有你们!”
“拖出去,二十军棍!就在这雪地里打!”
“让你们知道,何为军令如山!何为民生多艰!”
军法如山。
军民一心。
效率登时快了数倍。
大半的庄稼,竟真的从雪底下被抢了回来。
可新的问题又来了。
“小王爷!毡布没了!”
“竹竿也快断完了!”
安谈砚眉心皱了起来。
风雪之中,安谈砚的脑中忽然闪过一物,那是他帮着福伯清点库房时看到的。
库中……
还有早年行军剩下的幕布!
他猛地回头,冲着那个在雪里滚得像个雪球的人影大喊。
“相如!”
江相如正埋头抢着一株麦苗,闻声抬起脸。
满头雪花,一脸狼狈。
“去!”
“把王府库里所有的帐篷布,都给我拉过来!”
天色似乎亮了些。
连绵的雪,竟有了片刻的停歇。
海列身边的副将海恒凑过来,低声嗤笑。
“将军您看,雪停了。”
“我说什么来着,小王爷就是大惊小怪。”
海列冷哼一声,看向安谈砚的眼神里,满是轻蔑。
安谈砚却没理会他们。
他看着天边那片诡异的灰白,心头愈发沉重。
他知道。
这不过是暴风雪来临前的宁静。
他转向海列,沉声命令。
“去。”
“海将军,再去砍些竹子来,越多越好。”
海列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小王爷,这……”
安谈砚的手,缓缓按上了腰间的“平南剑”。
剑未出鞘,那股凛然的威压,却已弥漫开来。
“……是。”
他咬着牙,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转身带人离去。
只是,他并没有走向远处的竹林。
而是带着人,悄悄卸了附近几户百姓家,用来围篱笆的旧竹子。
没过多久,海列就回来了。
他将一捆削好的竹片扔在安谈砚脚下。
安谈砚捡起一片。
竹片削得太过齐整,边缘光滑,不像是新砍的。
他眼中闪过一丝愠怒。
但风雪,更大了。
算了。
他将竹片扔下,不再多想。
就在此时,江相如驾着一辆板车,带着几个士兵,深一脚浅一脚地冲了过来。
车上,是堆积如山的幕布。
“来了!来了!”
安谈砚大步上前,一把扯下最上面那块。
他身先士卒,迎着风,将那沉重的幕布奋力直起。
风雪灌满了帆布,军士们一拥而上。
过了许久。
当最后一块幕布被竹竿撑起,固定在田垄之上时,所有人都累得瘫倒在了雪地里。
放眼望去,那一片新绿的麦苗,被稳稳地护在了这片临时的屏障之下。
百姓们千恩万谢,陆续散去。
安谈预看着这景象,终于松了口气。
他对身后同样疲惫的定远王说。
“父王,天晚了,您带他们先回去吧。”
“我与相如留下再看看。”
定远王点点头,又嘱咐他要注意安全,随后带着大军回了军营。
暴风雪,真的来了。
天与地,顷刻间只剩一片混沌的白。
安谈砚待的草棚被吹得簌簌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他们用来保护庄稼的屏障在风中猎猎作响,但终究是撑住了。
那些脆弱的麦苗,在这片临时搭建的庇护下,安然无恙。
草棚外遥远的村落里,隐约传来一阵阵的欢呼。
“定远王府万岁!”
“多亏了小王爷!”
是村民的声音。
声音断断续续,却满是庆幸。
江相如累得瘫在草堆里,喃喃道。
“听见没,他们在夸你呢,小王爷。”
安谈砚也躺下,枕着手臂,望着棚顶的缝隙。
雪花从那缝隙里漏进来,落在他的眉睫上。
他轻声说。
“京城的雪,比这儿还冷。”
江相如“嗯”了一声,眼皮已经开始打架。
“我在那儿待了六年。”
安谈砚的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
“做质子的六年,走到哪里,身后都跟着尾巴。”
“做什么,都有眼睛在看。”
“京里那些纨绔,最爱做的事,就是寻我的晦气。”
“还有魏然的。”
他想起那个同样身为质子的西凉王府小王爷,眼神暗了暗。
形影不离了六年,如今一别,也不知道他最近如何?
他让人送去的信收到了没有?
“不过……”
他又想起了什么,眼神里泛起一丝暖意。
“也有不一样的人。”
“夏昭斓,你知道吗?兵部侍郎家的女儿。”
“她很聪明。”
“也很勇敢。”
“要不是她,我恐怕回不了定远,如今还是个笼中鸟。”
草堆里,传来江相如轻微的鼾声。
他嘴里还嘟囔着。
“夏……什么小姐……好困……”
安谈砚失笑,摇了摇头。
他正要闭眼,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风雪里多了几个晃动的人影。
是一群妇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这边走来。
安谈砚立刻推了一把身边的“雪人”。
“相如,快起来!”
江相如纹丝不动。
“再不走,就要被婆姨们给埋了!”
江相如猛地坐了起来,睡意全无。
妇人们走近了,手里都挎着篮子。
为首的那个大娘看到他们,有些意外。
“呀,大军都回营了,怎么还留下你们两个?”
另一个妇人猜测道。
“莫不是犯了错,被将军罚在这里守夜?”
她们原是想来犒劳王府的兵士,没想到扑了个空。
大娘从篮子里拿出两个还热乎的麦饼,塞给他们。
“快吃吧,娃儿,这天寒地冻的。”
安谈砚刚想推辞。
江相如已经接了过来,把其中一个递到他嘴边。
“吃吧。”
安谈砚只得接过,咬了一口。
妇人们看着他们,笑得淳朴。
“你们王府的兵,真是好样的。”
“爱护庄稼,就是爱护我们这些百姓的命根子啊。”
雪,又下大了。
妇人们叮嘱几句,便结伴回村了。
江相如三两口吃完饼,拍拍屁股,又想躺下。
安谈砚一把拉住他。
他们两人身上落满了雪,远远看去,真像两个雪人。
“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