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王府,地处南境。
今年的雪,下得有些邪门。
往年最多也就是一场薄霜,盖不住地皮,转眼就化了。
可如今,已是连着三日,鹅毛般的大雪从铅灰色的天幕上往下砸,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安谈砚立在窗前,一身玄色劲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
他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寒气,此刻正将换下的外袍搭在架子上。
换衣服时,他动作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支普通的乌木簪。
正是‘夏昭斓’当初助他脱困的信物。
他的目光在那簪子上停留片刻,随后郑重地将他收进一个梨花木的木匣里。
以后若有机会,定要当面好好谢她。
他收回思绪,看向庭院。
几株可怜的芭蕉,叶子已被积雪压得折断了,狼狈地垂在地上。
他眉心紧锁。
身后,福伯的孙子,安谈砚的发小江相如正歪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抛着一枚棋子玩,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要是福伯看见他这副不成器的样子,又得拿鞭子抽他。
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孙子是什么样,安谈砚回定远的那天,福伯连面都没让他露。
就是怕这倒霉孩子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来。
“谈砚,杵那儿看雪能看出花来?”江相如懒洋洋地开口,“过来杀一盘?省得你愁眉苦脸,跟个小老头似的。”
安谈砚没有回头,声音有些沉。
“相如,往年也下这么大的雪?”
江相如捻起一枚黑子,想也不想地答道。
“没。”
“顶多落些霜,连狗都冻不醒,太阳一晒就没了影儿。”
他又落下一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今年邪乎得很。怕不是老天爷打瞌睡,把北地的雪给踹到咱这儿来了?”
风雪迷了安谈砚的眼。
他的脑海中,却闪过另一幅景象。
从京城逃回封地那一路。
途经的农田,无一例外,都盖着厚厚的毡布。
那些北地的农人,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可南境呢?
这里的人,甚至没见过能积起来的雪。
安谈砚的脸色,骤然沉了下去。
他猛地回头,眼底已燃起焦灼。
“相如,去!”
江相如被他吓了一跳,棋子都掉在了地上。
“啊?”
“把府中所有能找着的旧衣物、厚毡布,都给我收拢起来。”
安谈砚的语速极快,不容置喙。
“带上人,到城郊等我!”
江相如彻底懵了。
“小王爷,这是要做什么?南境又不冷,谁要这些破布烂棉袄?你该不会是在京城待久了,真被冻傻了吧?”
安谈砚打断了他。
“别问了,快去!”
“救命的事!”
话音未落,他已抓起一旁的玄色大氅,大步流星地冲入了风雪里。
只留江相如一人,对着满地狼藉的棋局,不明所以。
安谈砚的目标很明确。
城外,军营。
帅帐之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定远王安江晖正与几位将军围着沙盘,商讨着冬日练兵之法。
帐帘猛地被掀开。
安谈砚卷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雪沫子落在了滚烫的炭盆里,发出一阵“滋啦”的轻响。
安江晖抬起头,有些意外。
“谈砚?”
“来得正好,过来一起听听,这雪天正好可以练兵……”
“父亲!”
安谈砚快步上前,声音急切。
“不能再练兵了!”
“南境的庄稼,要完了!”
一位名叫海列的裨将笑了一声,脸上带着不以为然。
“小王爷,您在京城待久了,忘了咱们南境的气候。”
“这雪,看着大,但是下不了多久的,估计明天就会停了。”
“大惊小怪。”
安谈砚没有理他,他一把拉开帐帘一角,凛冽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
“你们看这雪!”
他指向帐外,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急躁。
“北地早已用毡布护田,可南境百姓何曾有过准备?再下两日,明年的收成便颗粒无存!届时流民四起,要如何收场!”
众人顺着他指尖望去,只见风雪漫天,虽然大了些,但也没他说的这么夸张。
海列撇了撇嘴。
“小王爷多虑了。”
其余几人也跟着附和,显然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安谈砚看向自己的父亲。
安江晖却沉默着,眼神闪烁,似乎在权衡。
他知道,父亲在犹豫。
军令如山,岂能为了一场或许并无大碍的雪,就轻易调动全军。
安谈砚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等不了。
百姓也等不了。
他猛地转身,冲出帅帐。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他径直奔向帅帐外那面巨大的牛皮战鼓。
他抄起一人高的鼓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了下去!
咚——!
沉闷而雄浑的鼓声,撕裂了风雪,传遍了整个军营。
咚——!咚——!
正在操练的士兵们齐齐一愣,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面面相觑。
这是召集全军,准备出征的将鼓!
安江晖脸色铁青,第一个冲了出来,身后跟着海列等一众将领。
他们看见的,是安谈砚挺直的背影。
海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背影怒喝。
“安小王爷!”
“你疯了不成!”
“这是将鼓!岂容你胡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攥住安谈砚的手腕,厉声质问。
“你仗着自己是小王爷的身份,便要在此扰乱军心吗!”
南境。
定远王府军营。
擂鼓声尚未起,肃杀之气已然弥漫。
安谈砚的手,离那面牛皮巨鼓,不过三寸。
海列的手,则铁钳般攥住了他的手腕。
“小王爷!”
海列声如洪钟。
“擂鼓集结乃是军中大事,非有敌情不得擅动!您这是要扰乱军心么?”
安谈砚没有理他。
他只是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些惊愕的将士。
“诸位。”
他的声音清朗,却盖过了呼啸的风雪。
“这场雪,不是天景,是天灾。”
“雪再这么下,开春之后,南境必有饥荒。”
“田里埋的是庄稼,断的是城外数十万百姓,明年的活路!”
“我安谈砚,今日请命,非为练兵,只为救人!”
一番话,掷地有声。
可军营里,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海列只觉得这番话可笑至极。
他松开安谈砚的手腕,嗤笑一声。
“小王爷在京城金堆玉砌里待久了,倒学会了悲天悯人。”
“不过是下几场雪,就要停了操练去伺候那些泥腿子?”
“这是作秀给谁看?”
他身旁一个尖嘴猴腮的副将海恒,也凑上来帮腔。
“就是,海将军。咱们小王爷怕是在京都被那些纨绔子弟带坏了,拿军营当成游乐的地儿了。”
海列听了,愈发觉得有理。
他最看不惯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二世祖。
“安谈砚,军营不是你过家家的地方!”
“将士们的职责是保家卫国,不是给你当农夫使唤!”
安谈砚试着解释。
“兵者,护国,亦护民。民若不存,国将焉附?”
可道理说不通。
这些常年握刀的军人,哪里懂什么农活。
他们只觉得,这位刚回南境的小王爷,在没事找事。
定远王安江晖站在一旁,眉头紧锁。
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不是无的放矢的性子。
可他也不明白,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
一时间,竟也不好说什么。
场面僵持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