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惊梧心中微微一动,随即明白过来。
他提起案上那盏琉璃灯笼,推门走到院中。
月光如水,静静照在青石板上。
温弈墨听到身后细微的动静,回过头来。
只见月光下,裴惊梧提着一盏灯,正朝她走来。
灯笼的光映在他清俊的脸上,明明暗暗,更添几分清逸。
“郡主。”他走近了,声音低沉,“看得如何了?”
“天象已经看明白了。”温弈墨省了客套,开门见山。
“说来听听。”
裴惊梧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
温弈墨伸手指向夜空一处:“你看那里——紫微垣旁边,帝星身侧,突然多了一颗红鸾星。”
裴惊梧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微微蹙眉。
“红鸾星主婚嫁。”温弈墨的声音清冷而笃定,“更巧的是,这颗星正好和象征突厥和高丽的主星,遥遥相对。”
裴惊梧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钦天监会怎么说?”
“他们一定会说,这是‘天赐姻缘’。”温弈墨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带着几分寒意。
“但这还不够。”裴惊梧道。
“自然不够。”温弈墨收回手,目光落回裴惊梧身上,“所以,我们要给这桩天赐的姻缘,再添一把火。”
“明日一早,京城就会有个传言——‘红鸾犯紫微,非远嫁则国祚危’。”
裴惊梧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好一个“国祚危”,直接将一桩婚事抬到了关乎江山安危的高度。
温弈墨又道:“前几日,不是有彗星扫过北境吗?正好拿来印证战祸将起的预言。双管齐下,就算皇上再多疑,也得掂量掂量,是女儿的婚事重要,还是他的江山重要。”
一切都已经算计得周密妥当。
裴惊梧点头:“何时动手?”
“不急。”温弈墨摇头,眼底有着超乎年龄的沉稳,“等明日春闱放榜之后。现在朝野上下的眼睛都盯着科考,这时候动作反而容易被忽略。要等尘埃落定,再投下这块巨石——”
“才能激起最大的浪花。”
浪花还未掀起,投石之人却已在谋划下一步。
院里的风,愈发凉了。
灯笼的光映在温弈墨沉静的侧脸上,柔和了她眉宇间的锐气。
裴惊梧忽然轻声开口:“郡主,如今朝堂这盘棋,可是越来越乱了。”
温弈墨从夜空中收回目光,看向他:“你说的是沈传师。”
裴惊梧点了点头:“户部尚书。”
他慢慢说道,“正二品,掌管天下钱粮。此前,他还不过是太常寺一个六品小官。”
温弈墨的指尖无意识地轻敲手臂:“这升迁的速度,怕是利箭都赶不上。”
她的声音里没什么情绪,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太傅大人今晚怕是睡不安稳了。”
裴惊梧唇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何止是不安稳。我听说,沈传师至今见到林石诣,仍然恭敬行礼,一口一个'恩师'。可背地里,户部十三个清吏司,倒有七个主事都是他安插的自己人。”
温弈墨眼神微动:“一条养不熟的狗。”
“不。”裴惊梧摇头,眼底深沉,“他从来就不是林石诣的狗。”
温弈墨静默不语,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裴惊梧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风能听见:“这朝堂之上,除了太傅,还有谁能做到这一步?”
温弈墨的心猛地一跳,顿时明白了:“是皇上。”
“不错。”裴惊梧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是皇上的人,是圣上用来对付林石诣的刀。一把……随时都会见血的刀。”
温弈墨沉默了。
她抬头望向星空,那颗帝星看似明亮,实则早已被周围的星辰围困得密不透风。
君要制臣,臣欲欺君。
这大启的天,恐怕真的要变了。
同一片星空下,京城附近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上,福来客栈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人声鼎沸,酒气弥漫。
安谈砚一行四人已经换下了一身风尘的劲装。
楼下大堂的角落,江相如正抓着听枫的胳膊,一杯接一杯地劝酒:“来,听枫兄弟,喝!咱们千里奔波,风餐露宿,今天非得好好喝一顿不可!”
听枫眉头紧锁,耿直的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不行,我还得保护小......公子。”
江相如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我的好兄弟,他在楼上歇着呢!难道这福来客栈里还能有刺客不成?再说了,喝点酒活络血脉,真要有事,动起手来反而更利索!”
他不容分说,又将一碗烈酒推到听枫面前。
听枫心思单纯,觉得这话似乎有几分道理,便端起碗一饮而尽。
江相如看着他通红的脸,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他就是要灌醉这块木头,不然这人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在谈砚身边,谈砚心里那点事,什么时候才能想明白?
楼上客房里,安谈砚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身体虽然疲惫,脑子里却乱成一团。
他反复想着,见到她时该说什么。
“昭斓,别怕”?
不对,她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怕。
“我带你走”?
她会肯吗?。
安谈砚烦躁地挠了挠后颈。
他闭上眼睛,想要停止在脑海中勾勒出夏昭斓那张明媚的脸。
但在这寂静的深夜里,那些画面却不受控制地一再浮现。
安谈砚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按住了手腕上那道陈年的伤疤。
疤痕下的血脉有力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扰乱了他的心跳。
***
月光渐淡,夜露微凉。
裴惊梧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院墙的阴影里。
他离开后,温弈墨独自在廊下站了许久。
等她提起灯笼转身要上楼的时候,却在楼梯口停住脚步。
不远处的月亮门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提着灯笼悄悄往外走。
是付玉。
这么晚了,她要去哪里?
温弈墨的目光追随着那点微光,见它竟是朝着裴惊梧宅子的方向去了。
心里像是被什么轻轻触动了一下。
阁中的人都道她与裴惊梧走得近,但这份亲近里有几分算计、几分真心,连她自己都说不太清。
她终究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看着付玉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这才转身上楼。
春闱之日,京城忽然热闹起来。
大街小巷锣鼓喧天,一种用红油纸包着的“定胜糕”风行开来。
用上好的枣泥制成,甜而不腻,最重要的是取个“必定高中”的好彩头。
转眼间,家家户户餐桌上都少不了这抹红色。
就连东宫也派人往裴尚书府上,送了一食盒最精致的定胜糕。
太子让人传话:裴公子参考,当胜。
温弈墨是被喧闹声吵醒的。
日上三竿,窗外的喧嚣还是透了进来。
她恍惚坐起,头脑还有些昏沉。
为夏昭斓的事,她已经好几夜没睡好了。
目光无意间扫过窗边的紫檀木小几,忽然顿住——一个红油纸包静静放在那儿。
温弈墨怔了怔,起身取过纸包,入手尚存余温。
慢慢打开,枣泥的甜香顿时弥漫开来。
“可竹。”她轻声唤道。
门帘掀开,可竹快步进来:“郡主醒了。”
“这是谁送来的?”温弈墨指着糕点问。
可竹笑道:“是付玉买的。她说郡主这几日为夏小姐的事,吃什么都没胃口。这定胜糕是京城新出的花样,她天没亮就去福瑞斋排队,特意给郡主和裴大人买的,看能不能开开胃。”
温弈墨拿着糕点的手微微一顿。
原来昨夜付玉出门,是去打听哪家糕饼铺子今日开门最早。
在这冰冷的局中,人人都在算计,也被人算计。
但总还有些温暖,真实存在。
她拿起一块糕,轻轻咬了一口。
很甜,一直甜到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