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弈墨敛去所有神色,低头走进厅堂,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母亲,女儿回来了。”
温弈墨低唤一声,上前行礼。
唐念绮并未看她,目光只落在那盏几乎燃尽的烛台上,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来了?”
“是。”
唐念绮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自上而下将她寸寸打量。
一身仆役的短打,衣角还沾着黑灰,发髻散乱,脸上更是脏得像只花猫。
她保养得宜的眼角,因忧虑半夜而紧绷,显出几道细纹。
她按了按眉心。
“这是去西山赏景了?”
王妃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怒气。
“还是说,西山上的猴儿,瞧上了我们家郡主,非要留你下来,当个压寨夫人?”
温弈墨垂着眼,看不清神情。
“母亲说笑了。女儿与昭斓去西山游玩,贪看景致,误了时辰,又在山中迷了路,这才……弄得如此狼狈,回来晚了。”
这是她与夏昭斓早就对好的说辞,天衣无缝。
她的声音平稳,语调诚恳,听不出半分虚假。
唐念绮静静地看着她,看了许久。
那双向来温婉的眸子,此刻却清明如镜,仿佛能照见人心底最深的隐秘。
温弈墨坦然迎着她的目光,那张被抹花了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镇定得不像话。
看着她那双故作坦然的眼睛,唐念绮移开视线,幽幽叹了口气。
女儿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撒没撒谎,她心下雪亮。
“罢了。”
她像是倦了,眉心微蹙,轻轻按了按。
“山路难行,人心更甚。
“这京城,早已不是十年前的京城。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弈墨,你要记住,任何时候,保全自己,才是第一要务。”
这话,意有所指。
温弈墨心中一凛,恭顺应道:“女儿记下了。”
“去吧,厨房备着姜汤,浴池也备好了热水,泡一泡,去去寒气,别染了风寒。”
温弈墨应声退下,母女二人,再无一句多余的交谈。
温弈墨退下,转身的刹那,才敢让紧绷的脊背,稍稍松懈下来。
母亲,什么都知道。
她只是,选择了不说。
温热的水汽氤氲开来,温弈墨沉入汤池,洗去一身的尘灰与血腥。
热水包裹住疲惫的身体,在假山之中穿行造成的细小伤口传来微微的刺痛。
这一夜在林府的惊心动魄,仿佛都随着这水汽,渐渐散去。
她阖上眼,脑中却清明无比,飞速地转动着。
南门副将,王启。
安谈砚与魏然,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此。
她想起那个身材魁梧、面容憨厚的武将。
付玉他们还在街头乞讨时,这位王副将从未像其他官兵那样驱赶打骂,偶尔巡逻路过,见有冻僵的乞儿,还会让手下送去几个炊饼。
她与昭斓出城,玩得忘了时辰,也是这位王副将,在验过腰牌后,法外开恩,放她们入了城。
是个……尚存善念之人。
温弈墨的眼中,却无半分暖意。
一个身在泥潭,却还心存善念的人,最是难得,也最容易被撼动。
也更好用。
安谈砚他们,想借王副将之手,联系师父“锦晏”。
温弈墨指尖在池水中,轻轻划过。
她有更快,更隐秘的方式,可以直接联系到师父。
但她不打算这么做。
人心,不是靠施舍得来的。
是要靠经营,靠拿捏,靠一场场的共谋,才能捆绑在一起。
此番,她亲自去走一趟南门,将信物交给王副将,这便是递出去的第一份投名状。
从此,她与王副将之间,便有了旁人不知的牵连。
如此一来,王将军承的是她的人情。
安谈砚与魏然,欠的也是她的人情。
这情分,是安谈砚和魏然的,却要由她温弈墨来收。
一石二鸟。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在蒸腾的雾气中,几不可见。
还有魏然……
此人谋略深沉,心思缜密,不在她之下。
若是为敌,必成心腹大患。
可若是……
温弈墨的眼中,闪过一丝大胆的念头。
若能让师父,收他为徒呢?
一旦魏然成了她的师弟,即便不能彻底为她所用,也绝不会再是敌人。
这天下棋局,多一枚能为我所用的棋子,总比多一个处处掣肘的对手,要划算得多。
林府,偏院。
夜风更冷了。
安谈砚的怒火已渐渐平息,无奈与恨意,都被深深压在心底。
他负手而立,正望着那女子消失的墙头,久久回不过神。
他在想那个女人。
夏昭斓。
他想起那双眼睛。
在火光与烟尘中,清亮得像一汪寒潭,清清楚楚地倒映着他被囚禁的狼狈影子。
他被困在这座囚笼里,实在太久了。
久到骨子里的血都快要凉透了。
而今夜,那个自称“夏昭斓”的女子,像一束烈火,猛地闯进他死寂的世界。
那个女子,没有京中贵女的矫揉造作,也没有面对他这个“质子”时的怜悯或轻蔑。
京中谁人不知,兵部侍郎家的千金,性如烈火,矫健爽朗。
方才那女子,虽也一身利落,可那双眼睛,静如深潭,沉如寒夜。
她攀墙的身手,谈判的从容,放火的果决,还有每一次不动声色的试探,都藏着远超年龄的城府与算计。
那是执棋者的姿态。
看来,这位大小姐,也并不像传闻中那样胸无城府。
也对,在京城这样的险地,若真是头脑简单,怕早就被豺狼虎豹生吞活剥了。
“夏昭斓……”
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
俊朗英挺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笑意。
魏然没听清,侧目看他:“你说什么?”
安谈砚缓缓摇头,深邃的眸子,望向西北的方向,那里,是兵部侍郎府所在。
可最让他想不通的是,一个闺阁女子,为何会有如此胆识与本领,夜闯龙潭虎穴般的太傅府?
她平日里藏得也太深了。
安谈砚的目光,落在身旁那堵高墙上,眼神愈发深邃。
关键是,她图什么?
太傅府里,密库里有什么东西,值得她以身犯险?
魏然看着安谈砚的神情,知道他还在想那个夏昭斓,打趣道:“你就这么信她?不怕她是引我们上当的饵?”
安谈砚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自嘲。
“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值得别人算计的?”
他笑了,那笑里带着少年将军该有的豪气,也带着质子生涯磨出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