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宫灯次第亮起,映得金砖泛出冷光。我抬起脚,向前迈了一步。
靴底碾过地上残留的一粒银屑,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翌日清晨,敬茶大典设于紫宸殿东厢。天尚未全明,檐角悬着薄霜,我随引路宦官步入殿门时,袖中冰晶已悄然发烫。昨夜未眠,寒毒在经脉中游走如针刺,却比往日多了一分异样——体内似有感应,仿佛某种热物正在靠近。
灵汐公主已在主位落座。她今日穿了深绯广袖长裙,领口缀金丝云纹,发间一支赤玉步摇垂下流苏,遮住半边眉眼。皇帝端坐上首,目光沉静,不言不语。
“跪。”司仪官一声令下。
我双膝触地,三叩首,再起身捧茶。漆盘上的白瓷盏盛着滚烫参茶,热气扑面而来,可指尖竟无半分灼感。反倒是腕间旧伤处隐隐跳动,像被什么牵引着。
走近几步,我将茶盏高举过顶。
她伸手来接,指尖划过我手腕内侧,忽地一扣——指甲嵌入皮肉,力道狠厉,青紫顿时浮起一圈。我未退,也未颤,只借低头之机,将痛意压进牙关,舌尖抵住上颚,逼出一丝清明。
“谢驸马敬茶。”她轻声道,唇角微扬。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斜,整盏茶泼洒而出,尽数倾在我前襟。
热水浸透衣料,贴着胸口蔓延开一片湿痕。殿内众人皆静。
“手抖了?”她抬眸看我,语气含笑,“还是……心不稳?”
我缓缓放下空盘,整袖躬身:“臣惶恐,请再奉一盏。”
声音平稳,无怒无惧。
她盯着我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不必了。礼成便是。”
我退至侧位,袖中暗运凝霜诀,寒气自掌心渗出,缠绕腕上瘀痕。血流稍缓,痛楚钝去,但那片皮肤已呈乌青,边缘泛紫,像是被人用重物压过。
皇帝这时开口:“西域使节昨日进贡三枚朱炎果,说是能补元阳、驱阴邪。”他示意宦官托盘上前,“赐予新人,共庆良缘。”
盘中三果裹在赤金纱网里,形如石榴,表皮泛着暗红光泽,触手竟有微温,如同蕴着火种。其余二人尚未动作,我伸手取了一枚。
热意顺指而上,直冲经络。
袖中冰晶剧烈震颤,几乎要脱手而出。我强压气息,指尖微凝寒雾,轻轻拂过果面——刹那间,一层薄霜覆上赤壳,又迅速融化,化作几滴水珠滑落。
“此果燥烈,”我说,“需配冰泉同食,否则易生内热,伤及脾胃。”
殿柱阴影处,一道身影微微一动。
是暗卫统领。他原本低垂着头,此刻却抬起眼,目光盯在我指尖残存的霜痕上。他没有说话,只将右手按在腰间刀柄,缓缓后退半步。
皇帝不动声色:“你懂这些?”
“曾在古籍中读过,”我垂目,“《南荒志》载:朱炎果生于火山腹地,采时以寒玉匣封存,食必佐北境冰泉,否则毒火内焚,七日呕血而亡。”
殿内一时寂静。
灵汐公主摩挲着手中的果子,忽问:“那你为何还敢碰它?”
“正因为识其性,才敢取之。”我迎上她的视线,“不知者畏之,知者控之。”
她眸光一闪,似有金芒掠过。
皇帝轻笑一声:“倒是有胆识。”他顿了顿,“来人,取冰泉。”
宦官应声欲退,却被灵汐公主抬手止住。
“不必了。”她将果子放回盘中,只留下一枚在掌心把玩,“既然知道危险,就该更小心才是。你说是不是,驸马?”
我没答。
她也不等我回应,只是轻轻一捏——果壳裂开细缝,一股焦甜气味逸出,混着一丝极淡的腥气,钻入鼻端。
我瞳孔微缩。
那味儿,与火髓草有关。不是简单的药香,而是草汁与血液长时间交融后的气息,像是有人反复割破手掌,用血浇灌此物。
她注意到我的神情变化,嘴角勾起:“怎么,闻出了什么?”
“只是觉得,”我缓缓道,“这果子……熟过头了。”
她低笑:“熟透的果子,才最甜。”
话毕,她忽然抬手,将那枚果子递向我:“你既懂它的脾气,不如替我尝一口?”
满殿目光齐聚。
我看着她手中裂开的果实,红瓤暴露在外,汁液黏稠如血。若拒,便是违逆公主;若接,难保其中无诈。
我伸出手,在即将触碰到果子的瞬间——
腕上青紫骤然剧痛,像是有热针从皮下刺出。寒毒应激反噬,体内冷流猛然上涌,直逼喉头。我咬牙压制,指尖却不由自主凝出一线霜痕。
她看着我颤抖的手,笑意更深:“原来,你也会怕?”
我没有收回手,反而稳住气息,将果子接了过来。
果壳入手滚烫,但我掌心寒气流转,竟将热意尽数吞没。我低头,咬下一小块果肉。
入口极甜,甜得发腻,舌根却泛起苦涩。我咽下,面上无异:“确是甘美。”
她静静看着我,许久,才道:“很好吃?”
“甜得让人记不住疼。”我说。
她忽然站起身,裙裾扫过案角,一块叠得方正的素帕从袖中滑落,掉在金砖上。她未觉,转身便走。
我瞥见那帕角染着一点暗红,像是干涸的血渍。
暗卫统领弯腰拾起,刚要递还,她已走出殿门,只留一句:“留下吧。”
他立在原地,低头看向手中帕子,眉头微蹙。
皇帝缓缓起身,扫了我一眼:“今日礼毕。驸马可去偏殿更衣。”
我拱手行礼,转身退出主殿。
长廊两侧朱漆柱列,夜风穿堂而过,吹得袍角翻飞。腕间瘀痕仍在跳痛,体内寒热交锋未歇,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可我知道,刚才那一口果肉里,藏着别的东西。
不是火髓草的味道。
是一种更隐秘的毒——果肉入腹后,胃中已开始泛起冰冷的麻意,像是有什么在缓慢生长。
我扶住廊柱,喘息片刻。
袖中冰晶不断震动,越来越烫,仿佛在警告我什么。
远处传来更鼓声。
我撑着墙,继续前行。
拐过月洞门时,一名宦官迎面走来,捧着一套新衣。
“驸马,这是礼部备的换洗衣物,请速速更衣。”
我接过衣裳,指尖无意擦过布料内衬——那一瞬,寒毒骤然抽搐,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
布料里,似乎缝了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