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那套新衣,指尖拂过内衬,寒毒在经脉中猛地一缩,像是被针扎过。布料夹层里藏着东西,薄而硬,触感如干枯的叶脉。我没有声张,只将衣裳抱紧了些,随宦官退入偏殿更衣。
门关上后,我背靠木门闭了闭眼,从袖中取出冰晶压在腕间,逼出一丝清明。随即以指凝霜,轻轻划开衣襟内缝——一片暗红微泛光泽的碎草滑落掌心,边缘焦卷,气味极淡,却让冰晶震颤不止。是火髓草,不是新鲜植株,而是反复取血浸养后的残渣。
这不该出现在赐衣之中。
礼部供婚服,户部管贡物支取。若火髓草有异动,必留账痕。我将草屑封入冰匣,藏于贴身暗袋,等巡夜鼓响第三遍时,悄然出了偏殿。
月光斜照宫道,青石冷寂。我绕过守夜衙役换岗的间隙,借廊柱阴影掩行至户部库区。账房窗棂紧闭,唯有檐角一盏孤灯随风轻晃。我伏在屋侧,以冰晶折射月光,窥得室内格局:正中三排书架,东墙设柜,柜底应有暗格。巡夜人每隔半刻钟来往一次,须在十二息内完成开锁、取证、撤离。
待脚步声远去,我抽出袖中细冰针,探入窗缝,挑动机关。锁芯轻响,窗开一线。我翻身入内,落地无声。
账册堆叠如山,分类以金线标记。我逐本翻查,凡涉及皇室供奉者皆用朱批,但无“火髓草”字样。时间紧迫,我改用冰晶贴近纸面,低温使隐墨浮现——果然,在《皇室供奉录》副册夹页中,一行小字缓缓显形:“火髓草,月供百斤,支用于公主殿”,旁注“特例通行,不录正档”,下有礼部尚书私印。
百斤?此量足以炼制炽阳丹三炉以上。寻常滋补无需如此巨耗,除非……有人假借公主之名盗取禁药。
我正欲拓印留存,忽觉空气微动,窗外屋脊上传来极轻的踩瓦声。不是巡逻步调,而是刻意潜行。我立刻合上账册,将其放回原位,仅撕下一页残角藏入袖中。随后将一枚带霜的银屑——来自前日婚服——轻轻搁在窗台边缘,自己则跃上横梁,敛息静伏。
那人未进屋,只在窗外停驻片刻,似在确认什么,旋即退走,身形融入夜色。步伐沉稳,斗篷垂地,右肩略低,似常负重物。这体态我曾在朝会远处见过,是礼部尚书。
他亲自来查账房动静,说明此事直通其手。
我等了约莫一刻,见再无异动,方从梁上落下。正欲离开,却听院外传来钥匙转动声。我迅速吹灭残烛,退回阴影角落。
子时三刻,门锁轻响,一人推门而入。
正是礼部尚书。他手中握着一把黄铜钥匙,神色阴沉,径直走向东墙柜底,蹲身欲开暗格。动作熟练,显然非首次前来。
“大人好手段,”我自暗处走出,冰晶在掌心流转,映出一角残账,“连库房钥匙都配得齐全。”
他猛然回头,眼中惊怒交加,随即压低声线:“你怎会在此?私闯户部重地,毁损皇账,该当何罪?”
“罪?”我冷笑,将手中残页展开,“火髓草非普通药材,百斤用量已超御医署年需十倍。公主殿中何需如此巨量?莫非有人以皇室名义盗取禁药,另作他用?”
他盯着那页残纸,喉结滚动了一下,旋即冷下脸:“驸马爷深夜擅入机要之所,窃取文书,已是死罪。若再执迷不悟,明日朝阳,恐真与你无缘。”
话音未落,我指尖一弹,冰针破空而出,钉入他脚前三寸地面,没入半截,余寒四散。
“那便请大人拭目以待——”我逼近一步,声音低而清晰,“看究竟是谁,见不到明日朝阳。”
他脸色骤变,后退半步,目光扫过我手中的冰晶,又落在窗台那枚带霜的银屑上,终于意识到自己早已落入对方圈套。
“你以为这点证据就能扳倒我?”他咬牙,“你在驸马府的一举一动,都在人眼中。你敢查,便不怕牵连整个将军府?”
“我不怕。”我缓缓收起冰晶,“但我知大人怕。否则何必亲自夜巡账房?何必急于查验暗格是否被动?大人掌礼制多年,行事向来滴水不漏,今夜却亲临险地,只为一页残账——足见其中利害,已非权术可掩。”
他沉默片刻,忽然低笑一声:“沈清辞,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靠才学侥幸登科的状元郎,如今披上红袍,便真以为能撼动朝局?告诉你也无妨——有些事,陛下都不愿深究。你若识相,就此罢手,尚可保性命无忧。”
“所以,这是陛下的默许?”我反问。
“不是默许,是无奈。”他声音压得更低,“有些根子,早已烂透。你查得再深,也不过溅一身泥。”
“那就让我看看,这泥里埋着什么。”我将残页收入袖中,“火髓草不会自己长进婚服衬里,也不会自己混入朱炎果中。有人在用它做什么,而你,是经手之人。”
他眼神剧烈波动了一下,终是咬牙道:“你不会成功的。明日礼部将呈报大典仪程,你若安分,一切照旧;若再妄动,婚典之前,便可寻个由头治你个‘失仪乱纲’之罪。”
“那就拭目以待。”我转身走向门口,手按上门栓,“对了——下次来查账,别穿那双旧靴。右底磨损严重,踩瓦时声响比别人多出两息。”
他僵在原地,未及回应,我已推门而出。
夜风扑面,寒毒因久耗内力再度翻涌,肋骨处传来锯齿般的钝痛。我扶住廊柱缓了口气,从怀中取出冰匣,确认火髓草碎屑仍在。与此同时,袖中那页残账的朱批印记,在月光下隐隐泛出一丝异色——并非普通印泥,而是掺了微量赤砂,与皇宫禁药登记所用封印一致。
这不是普通的供给记录,而是经内廷特批的密令。
我将残页折好,贴身藏入内襟。脚步未停,沿着库区外墙疾行,准备返回偏殿暂避。刚转过角门,前方巷口忽现一道人影。
是礼部尚书的随从,捧着一只紫檀茶盘,盘上一盏热茶袅袅生烟。
“驸马爷留步。”那人躬身,“尚书大人说,夜寒露重,特命小人送来暖茶,望您保重贵体。”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杯茶。
茶面平静,无风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