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荣帝看宫灯昏黄的光晕在眼前晃动、扩散,边缘模糊不清,渐渐与记忆中另一片暖融的光晕重叠。
那是上书房西窗的夕照,金红色的,带着春日慵懒的暖意,斜斜的铺在宽大的紫檀书案上。墨香弥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道和温度,稳稳的覆在他幼小的、还握不稳笔的手背上。笔尖饱蘸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横平,竖直,折转,顿挫……一个方方正正、筋骨毕现的“仁”字,在夕阳的光晕中渐渐成形。
笔锋收住,那只大手并未立刻离开,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头顶传来低沉温和、带着赞许的声音:“心正则笔正,殿下,此乃根本。”
那声音,那温度,那字迹的筋骨,曾是他整个少年时代最坚实的倚仗,是这冰冷宫阙里少有的、带着人烟气味的暖色。
如今,却成了最锋利的刀,悬在信任的丝线上,寒光凛凛。
宫灯的光晕在眼前模糊地晃动,像一团化不开的雾。
——
深山崖底,湿气氤氲,草木与腐土的气息浓重得几乎凝成实质。
偶尔几声孤鸟的啼鸣穿透沉滞的寂静,旋即被更广袤的无声吞没。
只有枯叶在脚下碎裂的微响,伴随着一道身影在陡峭山道上艰难移动。
那是一个须发皆雪、背脊微驼的老者。他背着个磨得油光发亮的旧藤篓,篓里是刚采摘的几味药材,散发出清苦微辛的药气。
此刻,他拨开纠缠的藤蔓,喉咙干得冒烟,手中空空的水囊只发出空洞的回响。
山涧的潺潺水声如同无形的钩子,牵引着他向山下走去。
绕过几块布满青苔的巨石,清冽的山溪终于出现在眼前。
老者加快脚步,正欲俯身掬水解渴,目光却被溪边乱石滩上一抹刺目的灰败攫住。
那是一个人。
一个女子,在嶙峋的石头上,一动不动。
湿漉漉的长发黏在惨白如纸的脸上,一只裸露的手臂无力的摊开着,从肩头到手腕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划痕,深的可见暗红血肉,浅的翻着皮,沾满了泥土和草屑。
粗布衣裳被撕扯得不成样子,浸透了溪水和污泥。身下压着折断的枯枝,可能是从高处翻滚摔落至此。
死了?
老者放下藤篓,动作轻悄。他蹲下身,伸出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探向女子的鼻下和颈侧。
指尖下,皮肤冰凉。
他屏息凝神。
一下……又一下……
极其微弱,像初春冰面下将断未断的游丝,带着绝望的韧性,还在顽强搏动。
没死透。这口气,竟还吊着。
“救不救呢?”
老者干涩的声音低语,带上这样一个重伤垂死的累赘,回谷的每一步山路都会变成酷刑,甚是煎熬。
她这副样子,能不能活下来也难说。
山风呜咽,溪水泠泠。
那丝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的脉搏,此刻却像一根无形的线,紧紧缠绕住老者的指腹,带着一种奇异的、执拗的温度,微弱的搏动着。
那感觉,竟像是在固执的等待,耗尽所有力气也要撑到他指尖触碰到她的这一刻。
她的这口气,充满了不甘。
老者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山林间湿冷的空气,肺腑灌满草木的苦涩。
再睁开时,目光落在女子毫无生气的脸上。
“罢了。”一声沉沉的叹息滚出胸腔。他对着这具无知无觉的躯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虚空谈条件,“等好了,就给老夫当个跟班吧,做饭端茶倒水,打打杂,算你的买命钱。”
说完,他伸出手,托住女子冰冷沉重的后颈,略略抬起她的头。
脖颈软绵绵的,脑袋随着动作无力的晃动。老者模拟着点头的姿势,轻轻上下点了点她的头颅,权当应允。
背起女子时,重量几乎让他趔趄。藤篓挂在胸前,里面的草药随着沉重的步伐磕碰着肋骨。每一步踩在松软湿滑的腐叶上,都陷得更深。
山道在眼前扭曲拉长,背上的人越来越沉,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得脊骨咯吱作响,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灼痛。
汗水流进老者眼睛,模糊了视线。
他咬紧牙关,齿缝里都是泥土和汗水的咸腥,只凭着本能辨识模糊的路径,一步一步,向着山谷挪去。
草药的气味混着她身上淡淡的血腥和溪水腥气,沉甸甸的压在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里。
——
昭武城
三个月的光阴,足以让一座被屠杀毁灭的城池挣扎着爬起,拂去满身的焦黑与尘埃。
昭武城重新挺直了脊梁。
新砌的砖墙带着石料特有的青白,在阳光下有些晃眼。烧塌的屋梁被更粗壮的木头取代,支撑起崭新的屋顶。街道被一遍遍冲刷,青石板路洗去了积年的污垢和灰烬,在初夏的阳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干净得甚至陌生。
小贩的吆喝、车轮的辘辘、孩童的笑闹,重新填满了街巷。
一种劫后余生的活力,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在新生的脉搏里重新鼓荡。
只是,这有点热闹的街市里,少了几抹熟悉的颜色。
城南繁华的梧桐街转角,原本“枝枝奶茶店”的位置,只剩光秃秃的新砌门脸墙,墙根堆着碎砖瓦砾。
斜对面,“枝枝棋牌室”的金漆招牌处,也空落落,像一个突兀的豁口,无声诉说。
城西老茶肆,临窗的八仙桌旁,围坐着几个头发花白的老掌柜。
上好的雨前龙井在青瓷碗里舒卷沉浮,袅袅热气模糊了几张沟壑纵横、带着倦意的脸。
“铺面总算是清出来了。”曾经奶茶店的王掌柜,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温热的茶碗边沿,声音发闷,“地方空在那儿,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
“枝枝奢侈品”的刘掌柜接口,声音嘶哑:“可不是。昨儿个经过,瞅着那新墙,崭新崭新,亮得刺眼。老王,还记不记得?那年冬天,雪下得邪乎,封了门,道上雪厚得埋半个人。库房都快冻透,伙计们蜷在铺子里,热水都烧不上。正发愁呢,大小姐带着人,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没膝的雪,硬是挨家挨户送来满满几大筐银丝炭……”刘掌柜的声音哽住,端起茶碗的手有些抖,茶水漾出烫在手背上也浑然不觉。
“记得,怎么不记得!”“枝枝杂货铺”的赵掌柜一拍桌子,眼圈瞬间红了,“那丫头,年纪轻轻,做事比咱们老家伙都硬气,心肠却又比谁都软。我那铺子里老伙计,老娘瘫了,日子紧巴。大小姐知道了,二话不说,每月让我从账上支一份米粮和银钱,悄悄送去,还不让声张,说是铺子的‘体恤’……这哪是体恤,分明是她自个儿掏腰包贴补!”赵掌柜说不下去,抬起粗糙的手背用力抹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