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一声声长叹带着沉甸甸的份量响起。
氤氲的热气里,几个大半辈子在商海沉浮的大老爷们,眼眶都控制不住的泛红。
他们沉默着,目光投向窗外梧桐街那空荡荡的转角,仿佛还能看见那个风风火火、明媚张扬的身影,抱着账本利落穿梭,清脆地喊着“刘伯”、“王叔”、“赵爷爷”的小丫头……
那份年轻鲜活的生命力,那份润物无声的暖意,连同那些曾赋予整座城池烟火气的铺子,都随着这场变故,消失了…
几个老掌柜,无声的望着商业街。
眼前刺目的、空荡荡的新墙,是心底深处难以填补的窟窿。
“不如,咱们按照以前的那种,把‘枝枝’产业重建吧?”王掌柜突然灵机一动,“这样大小姐就能找到回来的路了…”
众掌柜积极响应,连连称好。
开始热烈的讨论起来……
——
大楚,帝都。
金銮殿内,龙涎香的气息依旧沉凝厚重。
早朝,放眼望去,文武百官深青或朱红的官服整整齐齐。
然而这熟悉到骨子里的恢弘气象,落在刚刚结束三月闭门思过的老丞相周文渊眼中,恍如隔世烟云,透着虚幻的陌生。
三个月,如同在油锅里煎熬,在寒潭里沉沦。往昔视若性命的权势浮华一朝倾覆,露出底下盘根错节的贪婪与朽坏。
他站在队列之首,背脊习惯性的挺直,三朝元老的威仪仍在,但深陷的眼窝里,曾经犀利的精光已然沉寂,只剩下沉浮后的疲惫,如同被风沙打磨千年的顽石。
这殿宇的辉煌,袍笏的庄严,此刻只让他感到深入骨髓的厌倦与冰凉。
龙椅之上,目光扫过众臣,最终落在那道陡然苍老许多的身影上,眼底掠过一丝复杂。
三个月的时光,也沉淀了帝王的思量。
周文渊贪墨之罪,曾令他震怒欲诛。
可冷静环顾满殿朱紫,又有几人双手真正干净?周家三朝积累,门生故吏遍布,牵一发而动全身。更何况,这老臣确曾为大楚立下汗马功劳,也曾在惊涛中力挽狂澜。那份沉甸甸的功劳簿,无法一笔勾销。
罢了……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总管太监魏升那尖细穿透的嗓音在殿中回荡。
余音未落,队列之首的深紫色身影动了。
周文渊缓步走出来,发出轻微空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心弦。
满朝目光瞬间聚焦,惊疑、揣测、观望。
他广袖垂落,双手交叠,对着高高在上的锦荣帝,深深一揖到底,腰弯得极低,袍服在地面投下浓重的阴影。
“陛下,”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却又透着尘埃落定般的平静,“老臣,有一事启奏。”
锦荣帝目光微凝。
魏升敛息垂目。
殿内落针可闻。
“丞相请讲。”声音平稳无波。
周文渊维持着作揖的姿态,深吸一口气,悠长深沉,仿佛要吸尽这殿宇令人窒息的香气,又像是最后一次汲取庙堂的空气。
再开口,沙哑中竟透出一种近乎超脱的安然:
“老臣年逾古稀,齿摇发落,精力早已大不如前。近来闭门在家,远离朝政纷扰,方觉心之所向,竟是庭院清寂,闲云野鹤。”
他微微一顿,品味着这陌生诱人的字眼,“躬耕田园,莳花弄草,或泛舟烟波,或垂钓溪石……此等清净安然,实乃老臣暮年唯一所求。”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平静迎向御座,带着彻底的释然与恳求:“故此,老臣斗胆,恳请陛下恩准老臣……辞去官职,骸骨归葬故里田园,了此残生。”
“嗡——!”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和低声议论。
丞相辞官?
平地惊雷!
御座之上,锦荣帝的身体明显僵住。
辞官?归隐?
是真的看破红尘?还是以退为进?试探底线?博取怜悯?亦或是……真的怕了?
无数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
周文渊这一退,朝堂格局必将天翻地覆,留下的权力真空必将掀起血雨腥风。
锦荣帝目光锐利如刀,试图穿透丝平静的暮气,看清浑浊眼底深处究竟是解脱,还是不甘。
时间凝固。
沉重的寂静压在每个心头。
终于,锦荣帝开口,声音不高却断然,压下所有窃窃私语:
“不允!”
两个字,斩钉截铁,回荡空旷大殿。
他目光沉沉锁住阶下苍老身影,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急切,甚至刻意转移话题:“大楚正值多事之秋,百废待兴,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朕,还需要丞相辅佐!”
袍袖一挥,语速加快,带着驱赶的意味,“丞相不必再言!赶紧去了解一下这三个月的政事!退朝!”
话音未落,霍然起身,宽大龙袍带起一阵风,转身大步流星走向殿后,动作仓促,留下威严决绝的背影。
众臣瞬间知晓,尽管空白了三个月,老丞相在锦荣帝心中的位置,终是无人能敌。
“退——朝——”
魏升一个激灵,连忙拉长尖细嗓子高喊,声音带着一丝慌乱,匆匆瞥了一眼阶下凝固如石雕的周文渊,小跑跟上。
偌大紫宸殿,顷刻间人潮退尽。空旷的金殿里,只剩周文渊一人。
他还维持着启奏时的姿势,微微躬着身,僵立在御阶之下的冰冷阴影里。
殿顶高远,雕梁画栋,此刻无比空旷寂寥。
锦荣帝最后那句“还需要丞相辅佐”在耳边嗡嗡作响,像重锤,又像钝刀,反复切割疲惫不堪的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冲上鼻腔,直逼眼底。
浑浊老眼里,瞬间漫上薄薄水光,在昏暗光线下微闪。
那水光并非激动委屈,而是更深沉复杂的东西——尘埃落定后的虚脱?毕生所求终成空幻的荒诞?还是……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那声“需要”的悲凉慰藉?
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里的石像。
殿外天光透过朱漆殿门斜照进来,在他身前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影子尽头,是冰冷刺眼、象征至高权力的御阶。
他站在光与影、尘世与权力殿堂的交界处,久久未动。
唯有眼角那点将坠未坠的水光,无声诉说着一个三朝老臣,在权力谢幕时分,无人能懂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