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力的变革,必然催生思想文化的激荡。当大名府及其周边的工坊区机器日夜轰鸣,新的生产方式和经济关系开始萌芽之时,一场关乎思想、教育、乃至文化主导权的无形战争,也在这片土地上悄然拉开了序幕。陈远深知,欲彻底改造社会,仅靠刀剑、律法和机器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掌握文化的领导权,塑造新的意识形态。
北地三省,尤其是大名府,在陈远的强力主导和新兴工商业力量的支持下,正逐渐成为与江南、北京等传统文化中心分庭抗礼的“新学”策源地。
大名府城东,原本一座废弃的寺庙被改建一新,挂上了“北地格致大学堂”的匾额。这里没有传统书院的森严古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开放、务实的气息。学堂的大门对着所有通过基础考核的学子开放,无论其出身士农工商。
这一日,大学堂的辩论堂内,正在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经义与实学”辩论会。一方是几位受邀前来、仍坚持程朱理学为正统的老学究;另一方,则是以顾炎武、黄宗羲等深受陈远思想影响的年轻士子为代表的新学倡导者。
台下座无虚席,除了大学堂的学生,还有不少闻讯赶来的官员、商人、甚至识字的工匠,气氛热烈。
一位老儒生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夫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乃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乃圣人之道,万世不易之真理!为学当以穷理尽性为本,岂能舍本逐末,沉溺于奇技淫巧、术数小道?”
他的发言,引来了部分传统士子的附和。
然而,顾炎武立刻起身反驳,声音清越而有力:“先生所言差矣!晚生以为,‘格物’之真谛,在于探究事物之本源与规律,而非空谈心性!昔日孔子亦多能鄙事,何曾轻视实务?如今北地,若非陈公大力推行实学,改进农具,兴修水利,研制火器,安能抵御虏骑,安置流民,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空谈道德性命,于国于民,有何实益?”
黄宗羲更是言辞激烈:“天下为主,君为客!为君者,当为天下人谋利,而非视天下为一己之私产!程朱理学,一味强调忠君,却束缚民智,压抑人性,实为专制之帮凶!如今北地,‘摊丁入亩’使小民得减负,‘限田令’使耕者有其田,此方为‘仁政’之实!若学问不能经世致用,造福于民,纵然读尽圣贤书,亦不过是‘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之腐儒耳!”
“狂妄!”
“离经叛道!”
几位老学究被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顾炎武、黄宗羲等人,连声斥责。
但台下却爆发出阵阵掌声和叫好声!尤其是那些来自平民家庭、或切身感受到新政好处的学生和听众,更是激动不已。新学的思想,如同清新的风,吹进了他们原本被传统理学禁锢的心田。
这样的辩论,在大学堂内时常发生。陈远虽然不直接参与,但他通过设定课程、资助刊物、鼓励交流等方式,为新学思想的传播创造了肥沃的土壤。除了传统的经史,数学、几何、物理、化学、地理、博物等“格致之学”被列为必修科目。学堂内设有专门的实验室和图书馆,收藏了大量的科技书籍和来自西洋的译着(通过海贸司和传教士渠道获得)。
同时,陈远还授意赵顺的数据司,创办了一份名为《北地新报》的刊物。这份报纸并非传统的官报,而是采用活字印刷,定期出版,内容涵盖朝廷政令(经筛选)、北地新闻、新政解读、科技新知、商事信息、甚至还有一些杂文和评论。
《北地新报》以其通俗的语言、实用的内容和新颖的观点,迅速在北地各阶层中流传开来,识字的人争相阅读,不识字的人也喜欢聚在一起听人读报。它成为了传播新思想、引导舆论、普及新知的重要工具,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人们的观念。
“看报看报!《北地新报》最新号外!陈执政发表《劝学新篇》,号召天下学子,‘求真务实,经世致用’!”
“快看!报上说,格物院又出新成果,新式纺纱机一台可抵百工!”
“还有这篇,《论‘天下为公’与‘民贵君轻’》,写得真好!说出了咱们老百姓的心声啊!”
类似的场景,在北地的城市乃至乡镇不断上演。
新学的崛起和《北地新报》的流行,自然引起了传统卫道士的极大恐慌和猛烈攻击。他们将大名府视为“异端邪说”的巢穴,将陈远视为败坏人心、动摇国本的罪魁祸首。
曲阜衍圣公府再次发出檄文,痛斥北地新学“蔑弃祖宗法度,惑乱天下人心”,呼吁天下士人共讨之。
北京的都察院里,弹劾陈远“倡兴邪说,败坏士风”的奏章也再次堆积起来。
甚至在北地内部,一些思想保守的官员和士绅,也对此深感不安,私下里议论纷纷。
面对这些攻击,陈远的应对策略是——不予理睬,加倍投入。
他进一步加大了对新式学堂和《北地新报》的扶持力度,从海贸利润中拨出专款,用于兴学和办报。同时,他授意大学堂,组织学者编写一套系统阐述新学思想的丛书,名为《新学铨释》,从哲学、政治、经济、伦理、教育等多个层面,构建新学的理论体系,以对抗程朱理学的权威。
文化的激荡,思想的碰撞,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激烈地进行着。旧的价值体系在松动,新的思想观念在萌发。尽管前路依然阻力重重,但一颗名为“启蒙”的种子,已经在北地的土壤中生根发芽。
陈远站在格致大学堂的藏书楼上,看着楼下广场上激烈辩论的学子,听着那充满活力的声音,心中充满了希望。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他喃喃自语,“但唯有破了这禁锢人心的‘心中贼’,华夏才能真正摆脱治乱循环的宿命,走向光明的未来。这条路,比军事征服和经济改革更加漫长,但也更加根本。”
他深知,这场文化思想的战争,将决定他所有改革的最终成败,也将决定这个文明的未来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