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椒房殿。
卫子夫指尖拈着一枚漆黑的棋子,却没有落下。
殿外,一只信鸽刚刚飞离,正以最快的速度扑向遥远的漠北。
信上是她亲笔所书的八个字。
“昭华任性,望君照拂。”
刘纁不见了。
整个公主府几乎掀翻了长安城,若非她强行压下,此事早已捅到刘彻面前。
那个被所有人娇惯着长大的金枝玉叶,那个满脑子英雄绮梦的傻姑娘,去了哪里,她心知肚明。
卫子夫更清楚,这件事一旦败露,对霍去病,对她,对整个如日中天的卫氏,将是何等毁灭性的打击。
私奔出逃的公主。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年轻将军。
这两个名头组合在一起,只需要朝堂上一张嘴,就能编织出一百种“通敌叛国”的罪名。
卫子夫的指尖收紧,坚硬的棋子硌得她指骨生疼。
去病,你千万,别犯糊涂。
*************
漠北,汉军前锋营地。
“哗啦——!”
一声脆响,头盔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掀飞。
被强行束缚的青丝散落而下,混着烟灰与汗水,黏在那张倔强得发白的小脸上。
霍去病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张脸。
那双他熟悉到闭上眼都能描摹出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惊慌、愤怒,和一丝被当场抓包的委屈。
“刘、昭、华!”
三个字,仿佛是从牙齿的缝隙间,一个一个碾磨出来的,带着嗜血的戾气。
他猛地松手,像是被什么剧毒之物烫到,踉跄着后退一步。
刘纁浑身剧烈一颤,下意识想去捂住自己的头发,可手抬到一半,又倔强地停住。
她死死咬着下唇,唇瓣被咬出了血,一言不发。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霍去病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一头即将暴走的凶兽在嘶吼。
“这里是战场!是每天都在死人的地方!你想死吗!”
最后三个字,如同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刺破了刘纁强撑的所有伪装。
“对!”
她猛地抬头,泪水瞬间决堤,混合着脸上的脏污,冲出两道狼狈的沟壑。
“我就是想死!”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
“我不想嫁给曹襄!我不想嫁给那个我连看都懒得看的男人!”
“我求母后,求父皇,没有用!平阳姑母为了联姻,铁了心要把我当成物件送出去!”
她通红的眼睛死死钉在霍去病身上,那目光里的绝望与痛楚,几乎要将他凌迟。
“那你呢?”
“我等了你那么久!等你一句话!等你向父皇求娶我!可你这个胆小鬼,懦夫!你除了去把曹襄打一顿,你还会做什么?!”
“我只能自己来!我宁愿死在匈奴人的刀下,也绝不像个货物一样被嫁掉!”
霍去病被她吼得哑口无言。
胆小鬼?
懦夫?
他以为,用一场泼天的战功去求娶,才是对她这位大汉公主最大的尊重。
他以为,封狼居胥,才是配得上她的无上聘礼。
他忘了,她等不及。
送她回去?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死。
让她一个人穿越这片死亡戈壁?那是让她去送死。
派兵护送?
一个公主私自混入出征大军,这桩天大的丑闻,足以让整个卫氏万劫不复,而她的一世清誉,更是会彻底尽毁。
他被逼到了绝境。
许久,霍去病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刮得他肺腑生疼。
他上前一步,弯腰捡起地上的头盔,动作粗暴地重新扣回她的头上,几乎要将她的脑袋按进胸腔里。
“从现在起,你叫‘刘一’,我的亲随。”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敢泄露半个字,我就把你丢在大漠。”
他又从行囊里扔出一把匕首和一块磨刀石,丢在她脚边。
“待在我的帅帐里,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一步。每天,把这把匕首磨一百遍。”
说完,他猛地转身就走,背影决绝,仿佛多待一刻都会窒息。
刘纁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翘了起来。
他没赶她走。
这就够了。
“呜——呜——!”
两天后的清晨,急促而凄厉的号角声划破了营地的宁静。
遭遇战!
一支百人规模的匈奴游骑,像嗅到血腥味的狼群,悄无声息地摸了上来。
“结阵!迎敌!”
霍去病第一时间翻身上马,手中长枪遥指,声音里是淬了寒冰的杀意。
他厉声命令刘纁死守帅帐,她嘴上没应,却在他冲出去的瞬间,悄悄溜到了一辆辎重车后。
她死死攥着那把被她磨得锋利无比的匕首,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的目光,穿过喊杀震天的混乱战场,始终追随着那道在敌群中横冲直撞的黑色身影。
战斗结束得比想象中更快。
匈奴人显然没料到会一头撞上汉军精锐,一个冲锋下来,便已折损大半,开始溃逃。
霍去病一枪将一名匈奴百夫长挑飞,正欲下令追击。
就在这时!
异变突生!
侧翼一处不起眼的沙丘后,一道致命的寒光一闪而逝!
一支冷箭,悄无声息地绕过盾阵的缝隙,直奔霍去病完全洞开的后心!
“小心!”
一名亲卫嘶吼着扑去,却已经晚了!
那支箭,太快,太刁钻!
躲在车后的刘纁,瞳孔猛地缩成一个针尖!
不——!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身体的反应超越了所有的思绪。
她一把抢过身边弓箭手备用的长弓,另一只手闪电般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
搭箭,开弓!
弓弦被瞬间拉成满月,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嗡——!”
弓弦剧震。
羽箭离弦,化作一道追魂的流光,后发先至!
“噗!”
一声沉闷的爆响。
那支阴毒的冷箭,在距离霍去病后心不足一尺的地方,被当空射中!
整个箭杆瞬间爆裂,炸成一蓬纷飞的木屑!
而刘纁射出的那一箭,余势不减,精准地没入了沙丘后那名偷袭者的咽喉!
一声短促的惨叫后,世界重归寂静。
整个战场,都仿佛因这石破天惊的一箭,出现了刹那的凝滞。
残余的匈奴兵被迅速肃清。
霍去病猛地勒马回头,他的视线越过所有呆若木鸡的士兵,直直地,射向那辆辎重车。
正对上刘纁持弓而立的身影。
她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一身洗得发白的士兵服,发髻微乱,脸上沾着尘土。
晨光之下,朔风之中,她像一株于绝境中迎风绽放的雪莲,美得惊心动魄,也危险得惊心动魄。
霍去病感觉自己心中最坚硬的某个地方,裂开了一道缝。
他翻身下马,迈开大步,径直朝着刘纁走去。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他的副将,也是他最信任的兄弟——赵破奴,已经先一步走到了刘纁面前。
赵破奴没有看刘纁,而是转身,目光沉沉地迎上走来的霍去病。
他没有声张,只是用一种极度压抑的,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
“将军。”
“这位‘刘一’……”
他的目光扫过刘纁手中那张还在微微颤抖的长弓,眼神里充满了审视与探究。
“这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术,可不是寻常亲随能有的。”
“他,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