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这才缓步上前,来到周晏身边,用那特有的、平稳无波的声线禀报道:“都督,刚得狱中急报。董承、种辑等一干参与叛乱之人犯,已于昨夜在许昌大狱中……‘自尽’身亡。”
“什么?!”周晏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脸上慵懒和无奈的神情瞬间被震惊与怒火取代,“自尽?谁让他们自尽的?我昨天……我昨天虽然没答应皇帝,但也没说要他们的命啊!”
他脑海中闪过刘协那绝望哀求的脸,又想到自己原本的打算只是关他们一阵,磨掉锐气后扔回宫里当个摆设……这下好了,人直接没了!这黑锅,他是背定了!
周晏胸口剧烈起伏,目光如电般射向贾诩,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文和!是不是你……”
贾诩坦然迎着他的目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那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你还笑?!”周晏气得差点跳脚,指着贾诩,“你……你立刻给我去屯田!去种地!好好洗涤一下你的心灵!徐州那笔账都忘记给你算了!”
“诩,领命。”贾诩躬身应下,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顺从,仿佛只是接了一个普通的任务。他这副样子,更让周晏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
周晏喘了几口粗气,看着贾诩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又想起刚才那狱卒高效隐秘的汇报方式,强压下火气,没好气地道:“看着你那些来去无踪的人……哼,晚点我得好好琢磨一下,给你个新差事,省得你精力过剩,尽用在……哼!” 他心中已然决定,要将那刚刚萌生的情报系统构思细化出来。
贾诩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亮光,但依旧只是平静地躬身:“是,诩随时听候都督吩咐。”
贾诩刚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退下不久,书房外便传来了沉稳却略显疲惫的脚步声。紧接着,荀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官服齐整,眉宇间却锁着一股难以化开的沉重。
“子宁。”荀彧的声音不似往常清越,带着一丝沙哑,“董承、种辑等人……在狱中‘自尽’了?”
周晏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他收起懒散,正色道:“文若兄,你已知道了。”语气是陈述,而非疑问。
荀彧缓缓走进书房,目光复杂地落在周晏脸上,那眼神里有痛惜,有了然,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我岂能不知……许都之内,何事能真正瞒过尚书台?”他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承载了千钧重负,“我只是……只是想亲耳听你说一句。”
他走到周晏面前,没有质问,没有斥责,只是用一种带着伤感的平静语气说道:“子宁,我知道,他们必须死。勾结外将,谋乱许都,其行可诛。陛下求情……唉,陛下他,终究是不明白,或者说,不愿明白,这世道早已不是他想象的样子了。”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汉室倾颓、皇权旁落的无奈与悲凉。
“只是,”荀彧话锋微转,目光中流露出真挚的关切,“此事终究过于酷烈,有伤阴鸷。你如今声望正隆,树大招风,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你,盼着你行差踏错。将此等恶名揽于己身,实非明智之举啊。”他是在责备,但责备中更多的是对周晏处境的爱护与担忧。
周晏看着荀彧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关怀,心中触动,先前的惫懒和算计收敛了几分。他迎着荀彧的目光,坦然道:“文若兄,正因如此,这骂名才更应由我来背。孟德在前线鏖战,不容后方有失,更不能因此等事沾染恶名,动摇军心。我年轻,名声本就……复杂,多这一桩也无妨。‘火屠’之名,有时也是护身符。”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但眼神却十分认真。
荀彧看着他,久久无言。他何尝不知这是当前形势下最“有效”的处置方式?只是这“有效”,是建立在汉室尊严最后一块遮羞布被彻底扯下的基础之上。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不仅仅是对皇权的失望,更是对这整个时代洪流裹挟下,个人理想与残酷现实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的绝望。
最终,他所有的劝诫、所有的道理,都化作了一声更沉重的叹息。“罢了,罢了……形势比人强。”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周晏的肩膀,动作带着长辈的温和,“子宁,你……好自为之。日后,但凡是涉及朝堂、涉及陛下与旧臣之事,务必,务必要先与我通个气。莫要再如此……独断专行了。有些底线,纵使形势所迫,也需尽力维系,哪怕……只是维系一个表象。”
他的要求带着恳切,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这并非为了权力,而是希望能在这日益崩坏的秩序中,尽可能多地保留一丝他曾誓死效忠的王朝体面,也希望能为眼前这个他欣赏且爱护的年轻人,多设一道护栏。
周晏感受到了荀彧手掌传来的温度和他话语中的沉重,收敛了所有玩笑的心思,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记下了,文若兄。以后此类事情,定先与你商议。”
荀彧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他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萧索,那是一种理想在现实面前节节败退,却仍要勉力支撑的孤独与疲惫。
送走了荀彧,周晏脸上的郑重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他揉了揉眉心,低声自语:“文若啊文若……这世道,有些底线,守起来太累了。”他知道,荀彧的底线与他的务实之间,那道裂痕已然存在,并且会随着时间越来越深。只是此刻,他心中对这位长兄般的挚友,多了几分不忍与歉疚。
……
与此同时,官渡曹军大营。
初战失利的阴影笼罩着营寨,尽管斩杀了颜良,但己方精锐骑兵的惨重损失,以及袁绍大军源源不断开赴前线带来的庞大压力,让营中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将领们面色沉肃,士卒们沉默操练,空气中弥漫着不安。
中军大帐内,曹操眉头紧锁,盯着沙盘上代表袁军的密密麻麻旗帜。程昱、荀攸等人亦是一脸凝重。
就在这时,帐帘掀开,带着一身风尘却笑容懒散的郭嘉走了进来。“哟,诸位,何事如此愁眉苦脸?莫非被袁本初那点阵仗吓到了?”
曹操见他到来,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招手:“奉孝,你来得正好!快来看!”
郭嘉走到沙盘前,目光扫过双方态势,嘴角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更深了。“主公,诸位,袁绍兵多粮足,势大如此,确是事实。然,其人有致命之短——多谋而少决,好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
他拿起代表袁绍主力的旗帜,在沙盘上虚点着,声音清朗:“我军新败一阵,其必生骄狂之心,急欲求战。我军此刻,正当反其道而行之。嘉有六字方针,献于主公:疲敌、扰敌、待变!”
他详细阐释道:“疲敌,乃深沟高垒,避其锋芒,以营寨之固,耗其锐气。扰敌,乃遣小股精锐,日夜不停,袭其粮道,惊其营垒,使其寝食难安,士卒疲惫。待变,便是耐心等待——等待其内部生变,等待其粮草不济,等待其主帅因久攻不下而焦躁犯错!袁绍麾下,谋士各怀心思,将领亦有亲疏,只要时间拖长,其内部必有隙可乘!”
郭嘉侃侃而谈,言语间充满了强大的自信与洞悉力,仿佛眼前袁绍的百万大军,不过是一头可以被慢慢磨死的困兽。“主公无需忧虑,我军虽暂挫,然根基未损。只要稳住阵脚,依此策而行,胜利,必属于我方!”
曹操听着郭嘉的分析,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眼中重新燃起锐利的光芒。帐内凝重的气氛,也随着郭嘉的话语,悄然冰释。军心,在这一刻,终于稳了下来。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