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末卯初,东方的天际刚撕裂一丝鱼肚白,清源舍的门便被轻轻推开。李贤走了出来,身上仍是那件略显陈旧的靛蓝劲装,面容带着一丝彻夜未眠的苍白,眼底却燃烧着一种近乎锐利的清明。
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朝着昨日记忆中来时的方向,向着那处被称为“协理政务厅”的建筑走去。晨露沾湿了他的靴履,空气中弥漫着海雾与隐约的煤烟气息,远处蒸汽塔楼的低沉轰鸣已再度响起,如同这片土地苏醒的脉搏。
政务厅的门早已开启,值夜的守卫认得他,并未阻拦。他在略显空旷的廊道里等候了片刻,直到看见李恪的身影出现在廊道尽头,正与一名属官低声交代着事项。
李贤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在李恪面前站定。他不再沿用旧日的宫廷礼节,而是依照昨日所见华胥之人的习惯,挺直脊梁,双手抱拳,深深一揖。
“丞相。”他开口,声音因紧张而微哑,却异常坚定。
李恪停下话语,挥退了属官,目光落在李贤身上,带着审视。他看到了李贤眼中的血丝,也看到了那血丝之下,与昨日全然不同的神采——一种褪去了迷茫与惊惶,只剩下纯粹决心的光芒。
“贤侄起得甚早。”李恪语气平和。
“是,”李贤抬起头,目光毫不避闪地迎上李恪的视线,“贤,思忖一夜,已有所决。”
“哦?”李恪眉梢微挑,静待下文。
“贤自知于此地,形同婴孩,旧日所学,几无可用。”李贤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都清晰无比,“过往身份,更是赘疣。恳请丞相,准许贤进入华胥学府,或格物院下属之基础学堂,从头学起。”
他顿了顿,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说出接下来的话:
“愿习格物之妙理,明蒸汽之力,晓机械之巧;愿读华胥之律法,知其法度森严,运作之基;愿研史政经世之策,解此新国何以立,何以强。贤愿褪尽前尘,焚膏继晷,唯求能在此地,以自身之能,寻一立锥之地,不负此生!”
他的声音在清晨空旷的廊道里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切与不容置疑的坚决。没有哀告,没有以血脉亲情为筹码,只有一份最朴素的、对知识与能力的渴求,以及一个流亡者想要抓住救命稻草般的迫切。
李恪静静地听着,面上看不出喜怒。他凝视着李贤,仿佛要透过这双炽热的眼睛,看穿他内心的真伪。良久,他缓缓开口:“学府与格物院,自有其规制与考核,非我一人可决。入门之试,基础之识,皆需凭自身本事。”
“贤明白!”李贤立刻应道,眼中没有丝毫退缩,“无论何等考验,贤必全力以赴!”
恰在此时,第一缕完整的晨光穿透廊道尽头的窗棂,恰好落在李贤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边。他站在光里,身形依旧单薄,却仿佛一柄正在缓缓出鞘的利剑,洗去了尘埃与锈迹,展露出内里亟待磨砺的锋刃。
李恪看着他被晨光照亮的、写满坚毅的脸庞,眼中终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他微微颔首。
“既如此,我便替你安排。稍后自有章程与你。记住你今日之言,华胥……不养闲人,亦不负苦心之人。”
“谢丞相!”李贤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动作间已带上了属于此地的、干脆利落的劲道。
他直起身,望向窗外。朝阳已跃出海平面,万道金光泼洒下来,将那蒸汽塔楼的轮廓、整齐的街巷、远方格物院的屋宇,都渲染得清晰而充满力量。
前路漫漫,皆是未知。
但他心中再无彷徨。
潜龙入新海,不惧风浪,唯恐学浅。从此,心向格物,志在潮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