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的门被轻轻合上,李恪与李弘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楼廊尽头。最后一点属于“旧日”的牵连,仿佛也随之断绝。室内重归死寂,唯有琉璃灯罩内的火苗,兀自不安地跳跃着,将李贤孤零零的身影投在素白的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他维持着僵坐的姿势,许久未动。兄长与王叔的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一字一句,深深地烫在他的神魂之上。价值……一个与储君、与权力、与血统全然无关的词。在华胥,他引以为傲或引以为耻的一切,都成了需要被剥离的负累。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云舒的身影。她立于窗边的清冷,她与东方墨、青鸾之间无声的默契,还有……自己心底那丝刚刚萌芽,便已被现实寒霜冻结的、不合时宜的悸动。那是一种混合着仰慕、依赖,或许还有几分因她强大与神秘而生的、懵懂吸引的复杂情愫。
可笑,真是可笑至极。
一个自身尚且难保,需要他人庇护才能苟活性命的流亡者,一个在这崭新国度里连立足之本都尚未找到的“无用之人”,竟敢生出这般妄念?
那丝情愫,在此刻清晰无比的自我审视下,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孱弱。它非但不是动力,反而成了他软弱、沉溺于旧日依赖心态的证明。是了,他之所以会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她,或许正是因为,在他最彷徨无依时,她是唯一伸出的援手,是他混乱世界中唯一确定的坐标。这份感情里,掺杂了太多对强者的依附,对救命恩人的感激,唯独缺少了……平等的资格。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木椅,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他却浑然不觉,几步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扇!
夜风立刻呼啸着灌入,带着海港特有的咸腥气息和远处隐隐的机械低鸣,吹散了一室的沉闷,也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发丝凌乱。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让他因激动而灼热的头脑瞬间冷却下来。
窗外,华胥的夜景与长安洛阳截然不同。没有万家灯火的温暖,没有笙歌宴饮的浮华,只有远处蒸汽塔楼规律的指示灯,如同巨兽冷静的瞳孔,俯瞰着这片在黑暗中依旧保持着某种秩序与力量的土地。更远处,格物院的建筑群轮廓依稀可辨,那里是驱动这个国度前行的核心。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片区域。
力量……知识……价值……
他需要的是这些,是能够让他真正在这片土地上挺直脊梁的东西,是能够让他不再需要任何人庇护,甚至……有朝一日,能够以平等的姿态,去面对那道青影的东西。
对云舒那份刚刚萌发的情愫,被他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从心头狠狠剜去!不是抛弃,而是将其深埋,用冰冷的理智与坚硬的决心,将其封存在最底层。它不再是无措心灵的寄托,而是化作了一根尖锐的刺,时刻提醒着他的弱小与不堪,鞭策着他必须向前,必须变得强大。
“李贤……”他对着窗外那片陌生的、充满挑战的黑暗,低声念出自己的名字,仿佛在与过去的那个自己做最后的诀别,“前尘已断,旧梦当醒。自此,你一无所有,亦……一无所恃。”
他缓缓抬起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紧紧抓住冰冷的窗棂。
“唯有前行。”
“唯有……力量。”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破釜沉舟般的重量,消散在凛冽的夜风里。那双曾经承载过太多荣耀与屈辱的眸子,此刻燃起的,是褪去了所有迷茫与软弱后,纯粹到极致的、对知识与力量的渴望,以及一份孤注一掷的决心。
情丝暂斩,志立潮头。潜龙于这新海之渊,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必须奋力游向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