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御前考校之后,上官婉儿的身影,便重新出现在了紫宸殿侧旁的文书值房内。这里并非中枢决策之地,却是信息汇流、初步筛选的关键节点。各地呈送的奏疏、各部院寺监的文书,皆先经此处整理、分类,并拟写节略,再依轻重缓急送至御前。
她的归来,无声,却引人侧目。额间那朵刺目的红梅,取代了昔日的青涩,成为她新的标识。同值的低级女官与内侍,目光复杂,既有对那“梅妆”背后意味的揣测,也有对她能否重获圣心的观望。婉儿对此一概视若无睹,只沉静地坐于属于自己的那张窄小书案后,埋首于浩繁卷牍之中。
武媚给予她的,并非一步登天的信任,而是一个谨慎的、带有考察意味的机会。分派到她手中的,多是些看似繁杂琐碎、却又涉及多方关联的文书——某道请求修缮水利的奏请,背后可能牵扯地方财政与中枢工部的拨款之争;一份关于边镇军粮损耗的例行报告,字里行间或许隐藏着将领贪墨或管理疏漏的蛛丝马迹。
她深知,这是太后的试探,亦是她的战场。笔墨纸砚,便是她的刀剑。
晨曦微露,她便已开始翻阅第一批送达的文书。指尖拂过或粗糙或细腻的纸面,目光如扫描般迅速掠过那些或工整或潦草的字迹。她不再仅仅满足于提取表面信息,而是调动起所有的知识储备与敏锐直觉,去捕捉文字背后的机锋、派系的影子、利益的纠葛。
她看到一份来自淮南道的贺表,措辞华美,歌颂太后圣德,却在末尾不经意提及今岁丝帛产量尤丰,愿“贡纳内帑,以效寸心”。她笔尖微顿,在节略中添上一笔:“查去岁淮南道曾以水患为由,请求减免三成常贡。今岁未见灾情奏报,反称丰产,主动加贡,其意或不在表忠,而在试探,或为后续请赏铺垫。”
另一份是关于剑南道官员考绩的汇总。她注意到其中一位刺史连续三年考绩皆为“中上”,评语千篇一律,无过亦无显功。她沉吟片刻,调阅了该州近三年的赋税、人口、刑狱记录,发现其数据平稳得异乎寻常。她在节略中写道:“某州刺史,三载平稳,然无所建树,数据僵化,恐非治郡有方,乃敷衍塞责,粉饰太平。建议暗遣御史察访实情。”
她的节略,不再是简单的概括,而是带着洞察与预判的匕首,精准地剖开表象,直指核心。她拟写的文书草稿,条理清晰,用词精准,既符合规制,又能将复杂事由阐述得明白透彻,极大减轻了御批时的阅读负担。
偶尔,她也会遇到涉及昔日旧识或敏感事件的文书。譬如,看到一份关于流放巴州人犯管理的例行公文,她的心脏会微微一缩,笔尖却依旧稳定,以最客观、最不带个人感情色彩的语言,提炼出关键信息,不增不减,不偏不倚。
值房内烛火常明至深夜。她伏案的身影单薄而专注,只有笔尖在纸上游走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翻阅卷宗时细微的响动。额间那朵朱砂梅,在灯下显得愈发殷红,如同她内里燃烧的、不肯熄灭的意志之火。
她不再是被动接受命运的上官婉儿。在这方寸书案之间,她正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参与、甚至影响着这个帝国的运转。笔墨无声,却隐刃藏锋。她正在用她的才华与隐忍,在这权力的边缘,一寸寸地,重新凿开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而那朵梅妆,便是她于这无声战场上,最醒目,也最孤绝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