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紫宸殿内灯火次第亮起,将白日的喧嚣与紧张悄然接替。上官婉儿将最后一批批阅好的文书仔细整理、归类,用黄绫系好,置于专用的漆盘之中。她起身,端起那沉甸甸的漆盘,步履平稳地走出值房,沿着熟悉的宫道,送往指定的存档之处。
宫道漫长,青石板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两旁宫墙高耸,投下巨大的、不断延伸的阴影,仿佛要将人吞噬。偶有下值的官员、忙碌的内侍匆匆与她擦肩而过。起初,那些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或明或暗地,聚焦在她额间那朵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的朱砂梅上。那目光里,曾饱含鄙夷、惊诧,甚至是一丝猎奇的窥探。
然而,时日稍长,那些目光悄然发生了变化。
鄙夷依旧存在,却淡了许多,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那是审视,是衡量,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他们看到的,不再仅仅是一个背负耻辱印记的罪婢,而是一个能以如此决绝姿态将耻辱化为独特标识,并且重新立于权力中枢之侧的女子。她手中端着的,是关乎帝国运转的机要文书;她每日出入的,是太后理政的核心地带。那朵梅,不再仅仅是疤痕的装饰,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宣告着一种历经摧毁而不死、反而在废墟上开出异卉的强韧生命力。
晚风拂过宫巷,带来远处太液池的湿润气息,也轻轻吹动她额前的碎发。那朵红梅在渐暗的天光与沿途宫灯的映照下,色泽愈发显得深沉而浓郁,宛如一滴凝涸的血,又似一团不灭的火焰。
上官婉儿面容沉静,目不斜视。她能感受到那些目光的变迁,心中却无太多波澜。屈辱的刺痛早已沉淀为冰冷的基石,外界的毁誉,于她而言,不过是吹过耳畔的风声。她很清楚,立足于此的根本,并非这夺目的梅妆,而是她呈递上去的那些条理清晰、洞察入微的节略,是她笔下那些精准缜密、切中肯綮的文书草稿。
行至一处宫道转角,正遇上一队巡行的金吾卫士兵。为首的校尉看到她,目光在她额间停留一瞬,随即微微侧身,让出道路,动作间竟带着几分下意识的礼让。上官婉儿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脚步未曾停留。
她知道,这细微的变化,源于她这些时日展现出的价值。太后需要她的能力,而这座宫廷,从来最识时务,也最敬畏真正的“有用之人”。那朵梅妆,如同一个强大的咒印,将她与过往彻底割裂,也将她与一种全新的、建立在才华与实用基础上的生存法则,紧密捆绑在一起。
她捧着文书,继续前行。身影在宫灯下拉长,在暮色中显得既单薄,又莫名地坚定。额间那一点朱红,在沉沉暮霭与煌煌宫灯的交替映照下,倔强地闪烁着,仿佛暗夜中独自燃烧的星火。
旧痕未消,却已不再是负累。它成了她的铠甲,她的徽记。在这深宫无尽的博弈场上,她以才华与意志为刃,以这朵寒梅为帜,终是于惊涛骇浪之畔,为自己劈开了一方立足的礁石。暗香浮动,虽源自耻辱,却已然在这权力的寒流中,淬炼出独属于她上官婉儿的、冰冷而坚韧的气息。前路依旧吉凶未卜,但至少此刻,她已不再是随波逐流的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