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令颁下,迅如雷霆。
场景一:黄国公邸,内室。
不过几个时辰,奉命行刑的内侍便已抵达黄国公李撰的府邸。没有预想中的甲士林立、喧哗哭嚎,府内一片死寂,如同墓园。家人早已被驱至别处,唯有李撰独自一人,静坐于内室正堂。
他身着正式的郡公朝服,头戴进贤冠,衣冠整齐得一丝不苟,仿佛不是赴死,而是要去参加一场重要的朝会。只是那苍白如纸的脸色,以及微微颤抖、紧握成拳置于膝上的双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当内侍手捧承盘,其上放着那壶御赐鸩酒与一盏金杯,无声地步入室内时,李撰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死死盯着那壶酒,仿佛要将那精致的瓷壶看穿。
“李公,请吧。” 为首的内侍声音尖细平板,不带任何感情,如同在宣读一道再寻常不过的指令。
李撰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内侍,望向窗外那片依旧湛蓝、却再也无法触及的天空。他想起自己身为李唐宗室,自幼锦衣玉食,享尽荣华,从未想过会以如此罪名、如此方式了结此生。勾结巴州?谋反?真是天大的笑话!那不过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后,清除异己的借口罢了!
一股巨大的冤屈与悲愤涌上心头,几乎要冲破喉咙。但他知道,任何辩白、任何挣扎,在此刻都是徒劳,甚至可能祸及尚在襁褓的幼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绝望的冰凉,刺入肺腑。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对着皇宫的方向,整理衣冠,郑重地行了三拜之礼。一拜,或是拜别这曾属于李氏的江山;二拜,或是拜别那早已逝去的父皇与列祖列宗;三拜……或许,是拜别这无可奈何的宿命。
礼毕,他不再犹豫,伸手取过金杯。内侍沉默地上前,执起那壶鸩酒,殷红如血的酒液倾入杯中,发出细微的流淌声,在这死寂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李撰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眼中最后一丝光芒熄灭。他举起杯,仰头,一饮而尽!
动作干脆,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
酒杯从他手中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身体猛地一颤,随即剧烈地抽搐起来,五官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喉间发出嗬嗬的异响。但他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发出一声哀嚎,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维持着跪坐的姿势,直至瞳孔涣散,身体僵硬地倒伏在地。
场景二:常乐公主府,寝阁。
几乎在同一时间,常乐公主也接到了那道冰冷的诏书——并非赐死她,而是其夫婿附逆被诛,她亦受牵连,需即刻徙往蛮荒之地。
消息传来,常乐公主正对镜梳妆。她看着镜中那张虽已不再年轻、却依旧保持着皇家气度的容颜,手中那支金簪停顿在了半空。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镜中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到悲凉,再到一片死寂的平静,转变只在瞬息之间。
她缓缓放下金簪,对身旁侍立多年、同样面无人色的老宫婢吩咐道:“更衣。取我那套初见驸马时所着的礼服来。”
老宫婢哽咽着应下,颤抖着为她换上那套珍藏多年、色泽依旧鲜亮如初的蹙金绣凤大袖襦裙,梳起高耸华丽的惊鸿髻,簪上最珍贵的珠翠。
装扮停当,常乐公主站起身,走到窗边。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她华美的衣饰镀上了一层凄艳的金边。她望着院中那株与驸马亲手栽下的海棠树,如今已是枝繁叶茂。
“阿史那,”她低声唤着驸马的名字,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黄泉路冷,你且慢行一步,等我。”
说罢,她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夕阳,也不再看那株海棠。她走到案前,那里放着一根早已准备好的、柔韧的白绫。
“你们都退下。”她对满室跪地哭泣的侍从说道,声音平静得可怕。
无人敢违逆。当最后一名宫婢掩上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时,常乐公主缓缓将白绫抛过房梁。她踩着锦墩,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毫无褶皱的衣襟和纹丝不乱的发髻,仿佛要去赴一场最重要的盛宴。
然后,她决绝地,踢开了脚下的支撑。
华美的裙裾在空中如同残败的牡丹,骤然绽放,又无力地垂落。
没有挣扎,没有声响。只有那悬于梁上的身影,在愈发昏暗的室内,随着窗外吹入的晚风,极其轻微地、孤独地晃动着。那身初见时的礼服,红得那般刺眼,仿佛将她一生的荣耀、爱情与最终的绝望,都凝固在了这最后的一幕里。
黄公饮鸩,常乐殇歌。李唐宗室的鲜血,在这个夏日,无声地浸透了神都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