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残阳如血,将洛阳宫城的层层殿宇染成一片凄厉的金红。武媚独立于紫宸殿外高高的白玉栏杆前,并未身着繁复的凤袍,仅一袭玄色常服,任晚风拂动她的衣袂。她凭栏远眺,目光沉静地扫过脚下这座匍匐在暮色中的庞大帝国神都。
鳞次栉比的里坊,纵横交错的街衢,熙攘往来的人流,此刻在她眼中,仿佛化作了一幅巨大的棋枰。而韩王、鲁王、霍王、黄国公、常乐公主……这些刚刚被抹去的名字,便是她从这棋枰上,亲手拂落的几枚最为碍眼、也最具分量的棋子。
心中并无快意,亦无怜悯,只有一种掌控全局、清除障碍后的、冰冷的平静。李唐宗室,盘根错节百余年,其血脉与声望,始终是她武周道路上最潜在的威胁。尤其是这些高祖、太宗的直系子孙,他们活着,本身就是一面旗帜,一种可能被用来凝聚反抗力量的核心。如今,这核心已被她以铁腕砸得粉碎。
她想起李元嘉那看似恭顺实则难掩倨傲的眼神,想起李灵夔那不同政事只知风花雪月的“清高”,想起常乐公主昔日作为高祖爱女的尊荣……这一切,如今都已烟消云散。他们的死,不仅仅是肉体的消亡,更是李唐正统象征意义的一次集中崩塌。
朝堂之上,经此一役,还有谁敢再以李唐宗室自居?还有谁敢再对“武周”二字心存疑虑?那铜匦之中,今后只会涌来更多的效忠与告发,那些昔日或许还存有观望之心的臣子,此刻想必正在家中战战兢兢,思量着如何更彻底地表明心迹。
恐惧,是最好的凝固剂。它将把这武周的权柄,浇筑得更加坚不可摧。
她微微抬起下颌,天际最后一缕光线勾勒出她清晰而冷硬的侧脸轮廓。目光所及之处,宫门深锁,街鼓声沉沉响起,宣告着宵禁的开始。整个神都,在这暮鼓声中,仿佛也屏住了呼吸,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无声的震慑里。
李唐的枝叶,已然凋零。
垂拱元年的风里带着铁锈味,洛阳宫阙的琉璃瓦映出诡谲的霞光。当“圣母神皇”的冕旒垂落珠玉声响,李唐宗室的朱门次第倾颓。韩王府第的棠梨尚未凋尽,白绫已勒断高祖血脉的呼吸;鲁王宅邸的《兰亭》摹本墨迹未干,鸩酒已浸透太宗嫡系的华章。
铜匦四目如饕餮张口,青丹白黑吞噬着皇族最后的哀鸣。常乐公主的绣履踏碎在含光殿前,她那句“李氏社稷将倾”的预言竟成绝唱。霍王元轨的宝剑尚未出鞘,索元礼的铁箍已嵌入颧骨。天潢贵胄的血液渗入神都地基,滋养着曌字新旗破土而出。
凤阁鸾台更名易帜的夜晚,太极宫残月照见虢国公凤阁的剑痕。那些曾在凌烟阁绘像的英魂后裔,如今在推事院的刑架上摇曳。周兴的罗织案卷页间,粘连着李姓宗谱的残屑。
唯有大明宫积水倒映苍穹,默记这场以宗庙为祭品的涅盘。则天门阙将迎崭新的日月,而太极殿梁间犹悬着武德旧剑的龙吟。当历史在血火中裂帛重生,那些陨落的星辰终化作则天文字里最幽深的笔画,在无字碑的留白处低回成千年叹息。
——世事轮回岂无凭?当年长孙皇后《女则》犹在案头,今朝武氏女皇已将乾坤倒转。这江山棋局,从来不分执子之人是男是女,只问落子之时可敢承千秋诘问?万般皆劫数,千古同此局。
而她武曌的时代,正如同这吞噬了残阳的、无可阻挡的夜色,笼罩四极,当阳临空。
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上官婉儿垂首肃立,等待着新的吩咐。她额间那点朱砂,在渐浓的暮色里,红得惊心,也寂寥。
武媚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那最终沉入地平线下的落日余晖,淡淡开口,声音融入了渐起的夜风中:
“传旨,明日大朝,朕有新政要宣。”
……
铁幕垂落,旧的血脉在哀嚎中断绝,新的秩序在肃杀中确立。神都的夜晚,从未如此寂静,也从未如此,只回荡着一个意志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