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8年夏日的辰光,带着灼人的力度,泼洒在神都洛阳宫城的殿宇楼阁之上。凤阁(中书省)廨署内,雕花的木窗滤过了部分炽烈,将斑驳的光影投在光洁的金砖地面,却驱不散其间弥漫的一种无形滞涩。
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三品刘祎之端坐于案牍之后,身姿依旧挺拔,符合他一贯的士人风仪。他指尖拂过奏疏上墨迹未干的批复,目光沉静,然而若有人细观,便能察觉那敛于眼底的一丝挥之不去的忧悒,如同上好宣纸上晕开的淡墨,若有若无,却切实存在。
他曾是“北门学士”中的佼佼者,得以出入禁中,参决奏议,草拟诏书,深受帘后那位“圣母神皇”的倚重。彼时,他亦曾心怀辅佐明主、匡扶社稷的抱负,在那位天后的锐意革新中,看到过涤荡沉疴、重振朝纲的希望。然而,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自天皇大渐、太后临朝称制始,或许是自废帝立新、独揽权柄始,又或许是自那“圣母神皇”的尊号响彻朝堂始……希望的星火,渐渐被日益沉重的阴霾所覆盖。
他抬眸,望向窗外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几只雀鸟掠过,留下短暂的啁啾。权力中心的空气,仿佛也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费比往日更多的心力。武氏代李的势头,已如离弦之箭,再也无法回头。而李唐宗庙,那曾经辉煌的象征,正被一步步推向风雨飘摇的深渊。作为深受李唐恩泽、亦曾秉持儒家正统观念的士大夫,他内心的天平在忠君与识时务之间剧烈摇摆,最终,那份潜藏于血脉深处的、对法统的坚守,渐渐占据了上风。
几日前的黄昏,廨署人迹渐稀。他与一位素来交好、可称莫逆的许姓侍郎,于值房角落低声交谈。窗外槐荫浓密,蝉声嘶鸣,掩盖了室内压抑的语声。
“太后雄才大略,古今罕有,”刘祎之的声音低沉,带着难以排遣的郁结,“然,既已废昏立明,天子(李旦)年渐长成,正是返政还宫,以安天下臣民之心之时。如此临朝不归,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亦非太后……身后之名之福啊。”
他此言,已是极为大胆的私下之论,包含着对武媚未来行止最深的忧虑。他期望太后能效仿古之贤后,功成身退,保全李唐社稷,也保全她自己的青史评价。然而,他深知,这期望何等渺茫。话语出口,便在闷热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却仿佛耗去了他不少气力。
许侍郎闻言,面色微变,警惕地四顾,方才压低声音劝道:“刘公慎言!此等话语,关乎……那位逆鳞,万万不可再提!”
刘祎之苦笑一下,未再多言,只拍了拍同僚的手臂,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以为,这只是挚友间的私语,出于公心,发于忧国,当不得祸患。
他却不知,隔墙有耳,更何况是在这遍布眼线的宫禁之中。或许是那许侍郎归家后心神不宁,于酒后失言被家中新进的、来历不明的仆役听去;又或许是那日廨署之外,另有他人隐于暗处,将这番对话一字不落地记下,化作了一枚淬毒的匕首,正蓄势待发。
紫宸殿内,冰鉴散发的丝丝凉意,驱不散御座之上那人周身散发的凛冽。
武媚——如今的圣母神皇,正斜倚在凤榻上,听着心腹内侍的密报。她指尖一枚温润剔透的玉如意原本缓缓转动,在听到“返政天子,以安天下之心”数字时,骤然停顿。
殿内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内侍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武媚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怒容,甚至唇角还维持着一贯的、威仪中含着一丝莫测的弧度。但那双凤目之中,寒光乍现,如数九寒天的冰凌,锐利刺骨。刘祎之,这个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北门学士,这个她曾寄予厚望的宰辅之才,竟在私下里,说出了她最不能容忍的话语。
还政?
她一步步走到今天,废黜亲子,肃清宗室,打压门阀,自封神皇,岂是为了在权力之巅稍作停留,便将一切拱手归还?
这不仅是背叛,更是对她毕生追求之道的根本否定。任何阻碍她前路的人,无论昔日何等亲信,都必须清除。
玉如意被轻轻放回案几,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武媚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朕,知道了。”
短短四字,已为刘祎之的命运,划下了冰冷的句点。夏日的炎光,穿透窗棂,照亮了御座前飞舞的微尘,却照不进那权力核心愈发深沉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