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的空气,在武媚那声听不出情绪的“朕,知道了”之后,仿佛凝结成了无形的冰。心腹内侍屏息垂首,直至武媚轻轻挥了挥手,才如蒙大赦般躬身退出,脊背已被冷汗浸湿。
武媚并未立刻发作,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敲击,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刘祎之……这个名字在她心头滚过,带起一丝混杂着失望、被冒犯的愠怒,以及更为冷酷的决绝。北门学士出身,她给予了他旁人难以企及的信任与权位,他却将这份恩宠,化作了刺向她权力根基的匕首。“还政”?这两个字如同毒蛇,啮噬着她最为敏感的神经。任何动摇她权威、阻碍她前行道路的隐患,都必须被连根拔起,不容半分迟疑。
她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只需要一个足以公示于朝堂的“罪名”。而构陷一位宰相,对于如今已牢牢掌控监察、司法,且拥有如臂使指的酷吏集团的她而言,易如反掌。
翌日,一份密旨便悄然送达了肃政台(御史台)。奉命者,正是以罗织罪名、构陷手段酷烈而闻名的酷吏来俊臣。武媚的指示简洁而明确:“查刘祎之,务求其实,以正视听。” “务求其实”四字,在来俊臣听来,无异于放手施为的许可。他心领神会,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奋。构陷一位当朝宰相,这是何等“功劳”!
很快,一张无形的大网便开始悄然撒向刘祎之。索元礼、周兴及其党羽开始搜罗、甚至凭空捏造刘祎之的罪状。核心指控迅速确立:私受贿赂,勾结宫禁,妄议朝政,心怀怨望,图谋不轨。每一项都是足以致命的大罪,尤其是“妄议”与“怨望”,更是直指其“还政”之论。证人是可以“寻访”的,物证是可以“制造”的,供状是可以“获取”的。一切都在这位酷吏大师的手中,有条不紊而又阴狠地推进着。
神都的官场,仿佛一夜之间被投入了一颗巨石。关于刘祎之将被查办的消息,如同带着腥气的风,迅速在暗流中传播开来。与刘祎之有过诗文唱和、公务往来的官员,无不感到脖颈后掠过一丝寒意。往日里热闹的凤阁廨署,气氛变得格外凝重,官员们步履匆匆,交换眼神时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言语更是谨慎得不能再谨慎。那日曾与刘祎之私下交谈的许侍郎,更是称病告假,闭门不出,唯恐祸及自身。
刘府之内,同样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压抑之中。
夜色深沉,书房内只点着一盏孤灯。刘祎之并未入睡,他换上了一身素净的常服,坐在书案前,案上摊着一卷《汉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之上。窗外树影摇曳,如同他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宫中的风声,他岂能毫无察觉?那日私语,终究是招来了祸端。
夫人端着一盏参茶悄然入内,看着他沉静的侧影,眼中满是忧惧。“夫君……”她欲言又止,声音带着微颤。
刘祎之抬眸,对上妻子惶恐的眼神,露出一丝宽慰的、却难掩疲惫的笑容。“无妨,”他声音平和,“不过是些宵小构陷之举。陛下圣明,当能明察。”
这话,连他自己都难以尽信。他深知武媚的手段,更明白自己触及的是何等禁忌。所谓的“圣明”,在绝对的权力意志面前,往往脆弱不堪。
他拉过夫人的手,轻轻拍了拍,语气变得郑重:“倘若……倘若真有不便之日,你需带着孩儿们,谨守门户,速离神都,回老家去。切记,莫要争辩,莫要申诉,保全自身,延绵血脉,便是对为夫最大的慰藉。”
夫人闻言,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哭出声来。她看着丈夫依旧从容的神色,心中悲凉与敬佩交织。到了这般境地,他担心的,仍是家人的安危。
便在此时,府外隐约传来一阵甲胄摩擦与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宁静。犬吠声零星响起,又迅速沉寂下去,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
刘祎之神色一凛,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书房门被猛地推开,管家脸色煞白,踉跄进来:“老爷!外面……外面来了好多禁军!把府邸围住了!”
刘祎之深吸一口气,面上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平静。他看了一眼泣不成声的夫人,目光中含着诀别与嘱托,随即转身,步履沉稳地向门外走去。
庭院中火把通明,映照着重甲禁军冰冷的面孔。一名手持敕书的官员立于院中,面无表情地展开卷轴,高声宣读对刘祎之的逮捕令状,所列罪名,正是“受贿”、“怨望”、“图谋不轨”云云。
家眷仆役的惊呼声、哭泣声瞬间响成一片,混乱与恐惧弥漫开来。
刘祎之立于阶上,身形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孤峭。他静静听完那荒谬的指控,并未辩驳,只是对着那宣旨的官员,淡然一揖,声音清晰地穿透了现场的嘈杂: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祎之,无愧于心。”
言罢,他主动走向禁军,任由他们押解,身影很快消失在府门外沉沉的夜色里。只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府邸,和那在夏夜暖风中,却令人遍体生寒的、权力倾轧下的残酷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