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紫宸殿。
殿内银炭烧得正暖,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却驱不散御座之上那人周身散发的、比殿外风雪更甚的冷意。武媚斜倚在凤榻上,听着丘神积派快马送来的最新战报——越王李贞已于豫州饮鸩自尽,豫州城已克,残余抵抗正在肃清。
她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悦,甚至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漠然。李贞父子的叛乱,在她眼中,不过是几只不甘心的蝼蚁在铁蹄碾下前的最后挣扎,徒劳且可笑。然而,这“挣扎”本身,却给了她一个绝佳的理由,一个可以名正言顺、更进一步肃清所有潜在威胁的理由。
“传周兴、索元礼。”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不多时,两位以罗织罪名、构陷手段闻名的酷吏便躬身入殿,垂首听命。他们身上似乎都带着一股诏狱特有的、若有若无的血腥与阴寒气息。
“越王李贞,父子同恶,悖逆天道,现已伏诛。”武媚的目光淡淡扫过两人,如同在看两柄趁手的工具,“然,此等大逆,岂是区区二贼所能为?朝野内外,必有同党隐匿,暗中勾连,图谋不轨。李唐宗室,盘根错节,其心未必皆服王化。”
她略一停顿,指尖在紫檀木扶手上轻轻一点,声音陡然转厉:“给朕彻查!凡与越王、琅琊王有书信往来、姻亲故旧、乃至可能心存怨望者,无论身份尊卑,一律严加勘问!务求水落石出,不留后患!”
“臣等遵旨!”周兴与索元礼齐声应道,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扩大案卷,株连蔓引,正是他们赖以晋升、攫取权力的拿手好戏。陛下此言,无异于给了他们一道可以肆意挥舞的尚方宝剑。
就在周兴、索元礼领命欲退,开始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试图阻拦的低声劝解。
“让开!我要见母亲!我要见大家!”
珠帘猛地被掀开,一道穿着杏子黄绫袄、鬓发微有散乱的身影闯了进来,正是太平公主。她容色仓皇,往日明媚娇艳的脸庞此刻煞白,眼圈泛红,显然是刚刚哭过。她甚至来不及整理仪容,径直冲到御阶之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母亲!”她仰起头,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颤抖,“他们……他们说要抓薛绍!说他与越王案有牵连!这怎么可能?母亲,薛绍的为人您是知道的!他整日里不过是吟诗作画,陪我游赏,从不与那些宗室往来,更不曾过问朝政!他怎么可能参与谋反?这定是有人诬告!求母亲明察!求母亲开恩啊!”
她一边说,一边泪水涟涟地叩首,姿态卑微而哀切,全然不见平日备受宠爱的金枝玉叶模样。
武媚看着跪在脚下、泣不成声的女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情绪,但那情绪瞬间便被更深的冰冷与理智覆盖。她并未立刻让女儿起身,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周兴与索元礼交换了一个眼色,垂首肃立,不敢多言,心中却已了然。薛绍,太平公主驸马,其兄长薛顗确实与某些宗室过从甚密,虽无确凿证据表明其参与密谋,但这正是罗织罪名最好的切入点。
“太平,”武媚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你起来说话。”
“母亲不答应,女儿便不起来!”太平公主执拗地跪着,抬起泪眼望着母亲,试图从那张威严日盛的脸上找到一丝往日的慈爱。
武媚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重量:“国法如山,非同儿戏。薛绍是否牵连其中,需得经过有司勘问,查证属实。岂能因你一言而废国法?若他果真清白,朝廷自会还他公道。”
“勘问?母亲,入了周兴、索元礼之手,还有清白可言吗?”太平公主情绪激动,口不择言。
“放肆!”武媚脸色一沉,凤目含威,“朝廷法度,岂容你置喙!回你的公主府去,安心待着,此事,朕自有主张!”
“母亲——!”太平公主还想再求。
“退下!”武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瞬间压过了太平公主所有的哀恳。
太平公主浑身一颤,看着母亲那冰冷而陌生的眼神,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终于明白,在母亲的“大局”与“国法”面前,她与薛绍的夫妻情分,渺小得不堪一击。
她不再哭泣,也不再哀求,只是用一种混杂着绝望、伤心和一丝初生恨意的目光,最后看了武媚一眼,然后慢慢地,自己从冰冷的地面上站了起来。身形微微摇晃,如同风中残荷。她不再发一言,默默地,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紫宸殿。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炭火轻微的噼啪声。
武媚看着女儿离去时那单薄而僵硬的背影,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许,但她的面色,依旧沉静如水。
“去吧,”她对周兴、索元礼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峻,“依法办事。”
“臣等告退。”两人躬身退出,心中已开始盘算如何将这网撒得更大,如何将薛绍这条“大鱼”牢牢钉死在谋逆的罪名上。
紫宸殿外,风雪似乎更大了。太平公主失魂落魄地走在漫长的宫道上,寒风卷着雪粒扑打在她脸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她心中的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