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初”年号的诏书墨迹未干,悬挂着崭新纪年门匾的百官府邸在冬夜里静默无声,然而,在这看似大势已定、万象更新的表象之下,神都洛阳的深处,依旧潜藏着最后几缕不合时宜的暗流。登基大典在即,武媚需要的是一个尽可能平滑过渡、至少在明面上万众归心的局面,任何公开的杂音,都可能成为完美图卷上的刺眼污点,亦可能被未来的史官加以利用。
紫宸殿侧殿的书房,烛光比往日更为幽暗,映照着武媚看不出喜怒的侧脸。上官婉儿垂首肃立,听着御座之上传来的、平静却字字千钧的吩咐。
“大典在即,朕欲使神都内外,人心归拢,不起波澜。”武媚的目光并未落在婉儿身上,而是凝视着跳动的烛火,“尚有寥寥数人,或心存李唐旧念,或拘泥腐儒之见,其行虽未至公然悖逆,其言却可能惑乱视听。婉儿,你去处置。朕,不欲再见血光。”
“臣明白。”上官婉儿深深躬身。她清晰地接收到了指令的核心:清除最后的反对声音,但手段需温和,以“安抚”、“调任”为主,避免在登基前夕再掀狱案,引发不必要的恐慌或物议。这是一种更高明的政治手腕,既要达到目的,又要维持“祥和”的假象。
接下来的几日,上官婉儿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几处看似寻常的场合。她并未大张旗鼓,而是通过精准的信息传递与私下的会晤,将武媚的“最后耐心”与“格外开恩”,传达至那些被标记的名字。
一位因多次称病不参与《大云经》讲经法会的老宗室,接到了将其子调任至岭南某富裕州郡担任长史的调令,明升暗调,远离中枢,同时伴有温言抚慰,赞其“教子有方,当为国效力于远方”。老宗室握着调令,看着眼前这位代表御意的女官,最终长叹一声,闭上了欲言又止的嘴。
一位在士林中颇有清望、曾私下对“弥勒转世”之说表示过质疑的儒学博士,被“荣升”为太子宾客(此时太子李旦形同虚设),赋予了崇高的虚衔与优厚的俸禄,却彻底远离了能够发声的讲坛与文书岗位。诏书中称赞其“学问淹博,宜辅佐储君”,实则将其供养起来,隔绝于舆论场之外。
还有几位御史台的低阶官员,因曾联名密奏请求“缓行新政”,被上官婉儿以了解下情为由“召见”。她没有斥责,反而肯定了其“忧心国事”的初衷,随后以“大典筹备,需才孔亟”为由,将他们暂时借调至负责典礼琐务的衙署,使其陷入繁杂的事务之中,无暇他顾。
这些处置,如春雨润物,无声无息。没有诏狱的镣铐,没有酷吏的拷问,只有看似合情合理的职务变动与待遇调整,便将最后几颗可能硌脚的石子,轻轻挪开,或是以锦缎包裹。神都的官场,在一种微妙的默契中,感受到了这股潜流的力量——顺从,可得保全,甚至富贵;逆势,则将被悄然边缘化,再无发声之机。
太平公主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微妙的人事变动。她并未直接干预,而是通过自己的渠道关注着。当她发现母亲将这些“暗室”之事完全交由上官婉儿处置,且婉儿处理得如此干净利落、不着痕迹时,心中那根权衡的弦被再次拨动。
她知道,母亲这是在进一步确立和考验婉儿的地位与能力。这个昔日掖庭的罪奴,如今已真正成为了母亲身边最核心的智囊与执行者,其影响力,早已超越了寻常臣子。
略作思量后,太平公主在一次关于典仪细节的会商中,主动对上官婉儿提及:“婉儿,大典当日,命妇朝贺环节,仪注繁琐,我需统筹全局,恐难细致兼顾。你素来心细如发,精通礼制,此一节,便由你全权主导审定,如何?”
她这是将一部分原本属于自己的、极具象征意义的典礼主导权,主动让渡给了上官婉儿。既是向母亲示好,表明自己无意与婉儿争锋,也是在进一步笼络这位权势日盛的女官。
上官婉儿何等聪慧,立刻领会,她微微躬身,既不推辞,也不显得过于热切:“殿下信重,婉儿定当尽心竭力,务使命妇朝贺之仪,庄重得体,不负圣望。”
而在处理这些人事与权力平衡的同时,上官婉儿书房的灯火,也常常亮至深夜。案头铺展着的,是那份至关重要的《即位诏》草稿。这不仅仅是一篇宣告登基的文书,更是为武周王朝立国定调的政治纲领,需字字千钧,兼顾各方。
她伏案疾书,时而停笔沉吟。儒家的“天命靡常,惟德是辅”需要融入,以安抚士大夫;道家的“顺乎自然,革故鼎新”需要点出,以契合变革意象;而最为核心的,则是佛家的“弥勒授记,圣母临人”,这是武周政权独特合法性的根本所在。如何将这三者巧妙融合,既不显得生硬拼凑,又能层次分明地服务于“女主登基”的核心主题,考验着她极高的政治智慧与文字功底。
“王者,承天之道,理人之情……”她写下开端,奠定天命与人事的双重基础。
“咨尔唐室陵替,运祚衰微……朕以微渺,嗣膺累圣之眷命……”简述代唐之由,将武媚定位为李唐政治的继承与革新者。
“而乃金轮宝印,预现祯符;《大云》秘藏,式彰玄谶。此盖佛陀悬记,明女主之当王……”引入佛教预言,赋予神圣光环。
“是用顺昊天之成命,协亿兆之欢心,抚运励精,鼎新革故……”最后归结于顺应天命民心,开创崭新局面的决心。
字斟句酌,反复推敲。当她终于放下笔,窗外已现出熹微晨光。这份诏书,如同一件精心打磨的利器,即将在登基大典上,为武周王朝的诞生,发出最权威、也最富蛊惑力的第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