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元年春,一个被史官浓墨重彩记录的日子。晨曦微露,洛阳宫城便笼罩在一种不同往日的、庄严肃穆到近乎凝滞的氛围中。汉白玉铺就的御道被反复清洗,一尘不染,两侧禁军甲胄鲜明,持戟肃立,如同泥塑金钢,唯有旌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今日,洛阳殿将迎来它前所未有的使命——成为圣母神皇亲试天下贡士的考场。
贡士们早在半夜便已起身,沐浴更衣,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于宫门外按省籍序列,屏息等候。他们身着统一的青色贡士袍,头戴黑色进贤冠,许多人脸色苍白,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反复默诵着可能被问及的经义策论,或是偷偷整理着腰间象征着身份的鱼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熏香、冷汗与巨大期待的压力。当沉重的宫门在悠长的号角声中缓缓开启时,所有人都感到心脏骤然一缩。
队伍沉默地移动,穿过一道道宫门,行走在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广场上。巨大的殿宇阴影投下,更添压抑。终于,他们步入洛阳殿。
殿内极尽恢弘,金砖墁地,蟠龙柱高耸,穹顶彩绘绚烂。御座高高在上,背后是巨大的屏风,绣着日月星辰与山海纹样,象征着皇权与天下。御座之下,整齐地排列着低矮的案几与坐席,每张案上都已备好笔墨纸砚。内侍与女官垂手侍立角落,目不斜视,如同殿内的陈设。
“圣母神皇驾到——” 司礼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声陡然响起,如同鞭子抽在寂静的空气上。
全体贡士,连同所有侍从官员,齐刷刷地跪伏于地,额头触地,高呼:“恭迎圣母神皇,圣母神皇万岁!”
脚步声自殿后传来,沉稳而威严。武媚身着十二章纹衮冕,头戴垂十二旒的冕冠,珠玉遮蔽了部分面容,却遮不住那穿透性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她在上官婉儿及一众高级内侍女官的簇拥下,缓步登上御阶,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缓缓扫过殿下黑压压匍匐的人群,如同翱翔九天的凤鸟审视着地面的生灵。
“平身。”她的声音透过冕旒传来,清晰、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谢圣母神皇!”众人再拜,方才小心翼翼地起身,依序跪坐于自己的席位,头颅低垂,无人敢直视天颜。
武媚并未立刻出题。她的目光在众贡士身上逐一掠过,速度不快,却让每一个被目光扫到的人都感到脊背发凉,仿佛内心那点忐忑、那点期冀、乃至家世背景,都被这双凤目看了个通透。她看到有士子紧张得手指抠紧了衣袍,也看到有人强作镇定却喉结滚动,更看到少数几人眼神中闪烁着试图抓住机遇的炽热。
“朕,承天命,临御万方,求贤若渴。”她终于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今日亲试尔等,非为苛责,实欲观尔等器识,察尔等真才。”
她略一停顿,殿内落针可闻。
“今日策问,题目便是——”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论新政之得失。”
题目既出,底下顿时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的抽气声。此题看似平常,实则凶险万分!“新政”,所指不言而喻,乃是武媚临朝以来推行的一系列改革,包括官制、科举、乃至思想文化领域的举措。论其“得”,固然是迎合上意;论其“失”,则稍有不慎,便可能触怒天威,万劫不复。这不仅是考学问,更是考立场,考胆识,考应对天威的智慧!
贡士们纷纷提笔,蘸墨,有的略作思索便奋笔疾书,有的则眉头紧锁,迟迟不敢落笔,额上渗出细密汗珠。殿内只剩下纸张翻动与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一声极力克制的、沉重的呼吸。
武媚高踞御座,目光如鹰隼般巡弋。她看到有人引经据典,极力颂扬新政乃“顺天应人,革故鼎新之壮举”,将酷吏政治美化为“整肃纲纪之必需”;也有人试图走中庸之道,先肯定新政“励精图治”之初衷,再委婉提及“用刑过峻”或“求才过急”可能带来的弊端,措辞谨慎,如履薄冰;更有那真正胆大或心存李唐者,字里行间隐隐流露出对旧制、对李唐宗室的怀念与对新政某些方面的质疑,虽未明言,但那笔锋间的滞涩与犹豫,却难逃她锐利的眼睛。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人能窥知她心中喜怒。上官婉儿静立一旁,默默记录着殿内情形,偶尔抬眼,目光掠过某些下笔如有神助或格外煎熬的士子,心中已自有评判。
天威咫尺,笔墨纵横。在这洛阳殿内,一场决定数百人命运、也深刻影响着帝国未来走向的无声较量,正伴随着日影的移动,悄然进行。每一位贡士的答卷,不仅是他们学识的展现,更是他们在这场时代巨变中,所做出的第一次至关重要的政治站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