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高悬,天宇澄澈,阳光为万象神宫的巨大鎏金顶镀上了一层近乎神圣的光辉。神都洛阳的中心,这座象征着武周新朝气象的宏伟建筑,今日迎来了它落成以来最为隆重的一场仪式。并非传统的祭祀天地,也非寻常的朝会大典,而是一场精心编排、意蕴深远的——佛佑圣母之仪。
丹墀之下,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各州使者乃至僧道代表,依品秩序列,肃然林立。他们身着庄严的礼服,在秋日的阳光下,如同铺陈开来的华丽织锦。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那高高御阶之上、端坐于龙椅宝座的身影所吸引。
武媚今日未着帝王衮冕,却选择了一袭更为独特的装束。玄色为底的锦袍之上,以金线精工绣制着巨大的展翅凤纹,凤目以赤珠点缀,顾盼生威,仿佛随时欲破衣而出,翱翔九天。这凤纹,在日光下流转着夺目的金辉,其气势,竟隐隐压过了龙章。而她的身后,那面巨大的屏风,也已悄然更换。不再是传统的山河社稷图,而是一幅新绘的《弥勒下生经变》巨制——画面中央,弥勒佛宝相庄严,于龙华树下说法,下方听经的菩萨、天人、民众形象,其眉眼神态,竟隐约与御座之上的武媚有着几分神似。佛光与皇权,在此刻通过这精心的视觉符号,完美地融为一体。
她目光平和地扫过脚下黑压压的臣服者,接受着山呼海啸般的朝贺。那声音汇聚成的声浪,撞击着宏伟的殿宇,回荡在空旷的广场之上。
“圣母神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中,有新兴“天子门生”的激昂,有依附武氏权贵的谄媚,有边地将领的恭顺,有佛教僧团的虔诚,当然,也夹杂着那些世家旧臣们言不由衷的、被时势所迫的勉强。但在这一刻,所有的声音都被统合在了这整齐划一的颂扬之中,再也听不出丝毫的杂音。
上官婉儿静立在御座之侧稍后的位置,一如往常,负责记录仪注,传达旨意。她微微垂首,目光却将台下众生相尽收眼底。她看到许多官员在跪拜时,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那面弥勒屏风,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与顺从。她知道,经过数月来《大云经》的颁行、龙门法会的造势、以及各地祥瑞与建寺运动的推波助澜,“弥勒转世”的神圣光环,已然如同无形的冠冕,牢牢戴在了这位圣母神皇的头上,其分量,远比任何传统的儒家天命论更为沉重,也更具煽动力。
仪式间隙,武媚微微侧首,对身旁的上官婉儿淡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婉儿耳中,语气平静得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天命佛意,皆在于斯。”
短短七字,道尽了一切。她不再需要强调自己的文治武功,不再需要辩解女子临朝的合法性。一切的解释权,都已归于那虚无缥缈却又“深入人心”的“佛意”。她已然超脱了世俗规则的评判,立于由信仰与权力共同构筑的神坛之巅。
婉儿心中凛然,深深垂下头:“大家圣德感天,佛佑武周。”
而在不远处宗室成员的队列中,太平公主身着符合其身份的华美礼服,姿态恭谨,面容平静。她听着那震耳的万岁呼声,看着母亲在那弥勒屏风前接受万众朝拜的身影,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母亲翻云覆雨手段的冰冷审视,有对这股借助宗教而膨胀至前所未有高度的权力的忌惮,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那种绝对掌控力的隐秘悸动。她迅速垂下眼帘,将所有情绪掩盖在浓密的睫羽之下,如同最优秀的演员,完美地融入这盛大的典礼之中。
秋风掠过广场,卷起些许尘埃,也带来了远处佛寺隐隐的钟声与梵唱。它们与眼前这政治仪典的喧嚣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再也难以分割。
武媚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越过重重宫阙,望向那秋日高爽的天空。她的姿态从容而坚定,凤翼已丰,只待那最后一跃。神都洛阳,从里到外,从精神到物质,都已彻底完成了从李唐东都到武周佛国的蜕变。黄袍加身,似乎只剩下一个形式,一个在恰当时候,顺理成章便可完成的步骤。
梵香袅袅,紫气东来。一个前所未有的女主时代,就在这佛光与皇权交织的辉煌乐章中,奏响了它最为高亢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