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腊月,一连数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神都洛阳的殿宇楼阁,空气中弥漫着干冷的寒意。就在载初元年即将到来的前几日,酝酿已久的大雪,终于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起初只是细碎的雪沫,随即化作鹅毛般的雪片,无声而密集地覆盖了万象神宫的鎏金顶,覆盖了纵横交错的街巷,覆盖了枯枝与屋檐,不过半日工夫,便将整座洛阳城妆点成了一片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
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雪,在寻常百姓眼中或许是瑞雪兆丰年的吉兆,但在有心人,尤其是在正全力为登基大典造势的太平公主眼中,则不啻于天赐的良机。
雪势稍缓,太平公主便已端坐于公主府的正堂,数名心腹属官与文士静立听命。她身着暖裘,手中捧着手炉,目光却锐利如常。
“天降瑞雪,正应新元肇启之吉兆。”她声音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即刻以‘瑞雪迎新春,圣主开太平’为题,广邀神都内外有名望的文人墨客,于城南别业举办赏雪诗会。务必要让这满城白雪,化作歌颂圣母功德、预示武周昌盛的诗文!”
命令既下,公主府的仆从立刻四出奔走。请柬以最快的速度送达各府邸、书院,甚至一些寓居洛阳的才子手中。赏雪、赋诗,本是风雅之事,但在当前微妙的政治氛围下,无人敢等闲视之。更何况,这是太平公主,那位即将登基的圣母神皇爱女亲自发起。
当日下午,城南那座属于太平公主的精致别业内,已是人头攒动。暖阁内外,炭火熊熊,酒香氤氲。文士们聚集一堂,面对窗外琼枝玉宇的雪景,挥毫泼墨。然而,笔下的诗句,却少了几分往日的闲情逸致,多了许多刻意为之的颂圣之词。
“玉龙战罢甲鳞飞,覆盖乾坤显帝畿。应是弥勒临凡世,故遣琼瑶报紫微。”一位官员率先吟出,引来一片附和称赞。
又有人写道:“神都一夜换银装,万姓欢呼圣母祥。从此乾坤清淑气,载初新历应天长。”
诗作或直白,或含蓄,主题却惊人地一致:将大雪与武媚受命于天、与“弥勒临凡”紧密相连,盛赞其德感天地,预示武周新朝的辉煌。
诗会尚未结束,一些精粹的“颂圣诗”已被抄录整理,迅速通过太平公主的渠道,流传出去,甚至被呈送御前。这场看似风雅的诗会,实则为即将到来的登基,又添上了一层浓厚的“祥瑞”与“民意”色彩。
几乎与此同时,在万象神宫一侧的巨大宫墙之下,另一项工程也在上官婉儿的亲自监督下,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搭起的巨大脚手架上,数名宫廷画师正冒着严寒,依照上官婉儿审定的画稿,绘制一幅名为《圣母临人图》的巨幅壁画。
壁画气势恢宏,构图精妙。画面中央,武媚的形象被刻意拔高,身着常服却气度威严,她的一侧是躬身呈上《臣轨》、《百僚新诫》的文臣,另一侧是献上疆域图的武将,下方则是安居乐业的百姓与象征五谷丰登的图案。背景之中,隐约可见龙门石窟的轮廓与飘扬的经幡,巧妙地将她执政以来的文治武功,与“弥勒转世”的佛教光环融合在一起。壁画色彩绚丽,即便在雪光映照下,依旧夺目。
上官婉儿裹着厚厚的斗篷,立于雪中,仰头审视着壁画的每一个细节,不时出声指点:“此处,圣母眼神需再添慈悲之意,与弥勒法相暗合。”“那边,百姓面容当显丰足喜悦,方显圣母治理之功。” 她要让每一个路过此处的官员、百姓,都能直观地感受到那位即将登基的女主,是如何的功盖千秋,德配天地。
而在神都最为繁华的东西两市,变化则更为直接。一队队官差冒着风雪,将一面面崭新的旗帜悬挂于市楼、旗杆之上。那旗帜以明黄为底,正中绣着太平公主定下的“双凤团日”纹样——两只金凤环绕一轮红日,展翅翱翔,象征着阴阳和合、女主临朝。鲜艳的旗帜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与此同时,一些看似无心的童谣,也开始在街巷间流传开来。孩童们穿着臃肿的棉衣,在雪地里追逐嬉戏,用稚嫩的声音反复哼唱着:
“雪兆丰年,凤舞新天!”
“载初到,圣母笑,娃娃穿新袄!”
这些简单上口的词句,如同无形的涓流,渗入市井之间,将“雪”、“凤”、“新天”、“圣母”这些意象,牢牢绑定在一起。
瑞雪覆盖下的神都,表面上是一片静谧的银白世界,内里却涌动着精心策划的喧嚣。诗文、壁画、旗帜、童谣……种种手段交织成一张巨网,将自然天象巧妙转化为政治祥瑞,将皇权意志包装成万民心声。洛阳城,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绚烂而又透着刻意营造的“焕彩”姿态,准备迎接那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全新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