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深,宫灯初上。太平公主踏着被晚霞染成瑰色的宫道,来到了万象神宫请安。她身着华美的宫装,步履从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女儿对母亲的孺慕与关切。然而,在那双与武曌颇为相似的明眸深处,却闪烁着探究与权衡的光芒。
“儿臣给母亲请安。”太平公主盈盈下拜,声音柔婉,“听闻母亲今日召见了复州来的陈参军,可是为了那新稻种之事?狄公此番因农功入相,朝野皆是赞誉母亲慧眼识才呢。”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到了狄仁杰的升迁上,言语间满是颂扬,实则意在试探武曌对狄仁杰此番重用的真实态度与深层考量。
武曌岂能不知女儿心思?她接过侍女奉上的参茶,轻轻拨弄着茶盏,目光并未看太平,只是淡淡道:“狄仁杰确有实干之才,复州政绩便是明证。如今朝中正值用人之际,岂能因其曾为李唐旧臣便弃之不用?量才录用,方是治国之道。”她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狄仁杰的才能,又轻描淡写地将其升迁归结于“量才录用”,并未透露更多心绪。
太平公主细心观察着母亲的神色,见她面容平静,看不出太多端倪,便知再问下去也是徒劳,于是乖巧地转而说起些宫中趣事,稍坐片刻后,便行礼告退。但她心中已然明了,母亲对狄仁杰,乃至对复州农技背后的渊源,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几乎就在太平公主离开的同时,上官婉儿已奉密旨,悄然来到了秘书省深处一间守卫森严的档库。这里不仅收藏着大唐乃至武周的各项机密文书,更有一部分,是当年墨羽组织留下、后被武曌接管封存的绝密档案。
烛光在幽深的档库中摇曳,映照着上官婉儿沉静而专注的面容。她摒退了所有看守吏员,亲自于浩如烟海的卷帙中翻检。武曌给她的指令明确而隐晦:查证所有与“海外”、“农技”、“格物”相关的记载,尤其是……可能与“华胥”存在关联的线索。
她首先调阅了近些年所有关于海外商队、异域贡使的记录,尤其是涉及农书、种籽输入的记载,但所得甚少,且多为模糊不清的传闻。这些零散的信息,无法拼凑出陈延之口中那般系统、精妙的农业技术体系。
指尖拂过一卷卷落满微尘的档册,上官婉儿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几册封面没有任何标识、仅以特殊符号区分的厚重卷宗上。这是墨羽早期,留下的一些关于“奇技淫巧”与“格物试验”的记录。其中一册,记录了贞观末年至永徽初年,墨羽曾在巴蜀、江南等地,秘密设立过数处试验田,尝试过不同于传统农法的种植技术。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其中一卷,发黄的纸页上,以简洁精准的文字和图示,记录着某种“曲辕犁改良方案”、“代田法精细化操作”、“特定矿物肥效对比”等内容!其思路之奇巧,描述之精确,与陈延之所言,竟有诸多异曲同工之妙!虽然具体细节因年代久远和试验的初步性而有所不同,但那种超越时代的、试图以“格物”精神革新农业的内核,却是一脉相承!
更令她心惊的是,在一份附录的、关于试验田产量的记录中,明确写着某处试验田在采用新法后,亩产较周边农田高出近三成!只是当时因各种原因(或是技术尚未完全成熟,或是投入成本过高,或是政局变动导致关注点转移),这些试验未能大规模推广,最终湮没在故纸堆中。
上官婉儿合上卷宗,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已然有了判断。陈延之带来的农技,绝非简单的“海外商队”偶然所得所能解释。其核心理念与技术雏形,竟深深植根于墨羽早年的探索!而墨羽是谁建立的?正是那位远走海外、开创华胥的东方墨!
这意味着,华胥国的农业技术,极有可能是在当年墨羽早期试验的基础上,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完善与体系化,所形成的成熟成果!所谓“海外商队”,或许只是将这套成熟技术反向输入的一个渠道幌子。
她迅速整理好找到的关键证据与自己的分析,连夜写成一份简洁的密报。翌日黎明时分,这份密报便出现在了武曌的御案之上。
武曌披衣而起,在晨曦微光中仔细阅看着上官婉儿的禀报。当她看到“华胥农学确系墨羽一脉传承并极大发展”这一结论时,捏着密报的手指,微微收紧。
果然如此。
东方墨的身影,在这晨光中愈发清晰。他不仅自己走了,带走了墨羽的核心,更将当年播下的种子,在异域的土地上培育成了参天大树,如今,其枝叶的荫蔽,甚至已能回馈这片他曾经离开的土地。
她沉默良久,将密报凑近烛火,看着火舌缓缓吞噬纸页,化为灰烬。
殿内,只剩下她独自一人,以及窗外逐渐明亮的天光。
那束来自复州、凝结着过往与现在、纠缠着故人与新局的稻穗,依旧静静地立在案头,金黄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