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的秋老虎,把常州城烤得像口烧红的铁锅。税官李枢家的后院里,蝉鸣聒噪得让人头疼,李氏正坐在葡萄架下纳鞋底,忽听前院传来“哐当”一声响,跟着是丫鬟春桃撕心裂肺的尖叫。
“怎么了?”李氏慌忙放下针线,挺着孕肚往屋里跑。刚跨进门槛,就见春桃直挺挺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嘴里吐着白沫。几个仆妇围在旁边,手忙脚乱地想按住她,却被她猛地甩开——那力气大得不像个十六岁的丫头,倒像个成年男子。
“都滚开!”
春桃突然坐起身,声音粗嘎得吓人,完全变了调门。李氏吓了一跳,这声音……竟有几分像娘家弟弟马述尹的语气?她正发愣,春桃已经抬起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嘴角淌着涎水,却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姊,是我啊。”
李氏的血瞬间冲上头顶,又“唰”地褪下去,手脚冰凉。马述尹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三个月前随父去京师调官,临走前还来常州看过她,那时他穿着件月白长衫,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说要带京城的蜜饯给她未出世的孩子。
“你……你胡说什么?”李氏扶着门框才没倒下,“述尹好好的在京城,你这丫头疯了不成!”
“我没疯。”春桃——或者说附在春桃身上的“马述尹”——咧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少年人的顽劣,却配在丫鬟脸上,说不出的诡异,“姊忘了?临走前你塞给我那包杏仁酥,我还没吃完呢。”
这话戳中了李氏的软肋。那包杏仁酥是母亲亲手做的,马述尹从小爱吃,她特意多装了些。她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眼泪劈里啪啦往下掉:“你……你怎么会这样?你爹呢?你不是跟他在京城吗?”
“爹还在吏部等着调令,我……”春桃低下头,声音突然哽咽,“我八月十二就没了,染了时疫,烧得糊涂,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时疫?”李氏的心像被攥住了,“你爹怎么不送信来?”
“他怕娘担心,瞒着呢。”春桃抬起头,眼里滚下两行泪,却不是丫鬟该有的怯懦,而是少年人独有的委屈,“我在城外乱葬岗躺了这些日子,冷得很,想娘,想姊,就跟着南去的船飘回来了。”
正说着,马母从里屋颤巍巍地走出来。她这几日总心口发慌,听见前院吵闹就出来看看,没承想撞见这怪事。“你说什么?述尹没了?”老太太抓住春桃的胳膊,指甲掐进对方皮肉里,“你再说一遍!”
“娘。”春桃——不,马述尹——的声音软下来,带着哭腔,“是我,述尹啊。您摸摸,我左耳朵后面有颗小痣,您还给我挑过脓呢。”
马母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哆哆嗦嗦摸向春桃的耳根,果然摸到颗米粒大的痣。她“哇”地一声哭出来,瘫在地上:“我的儿啊……你怎么不等娘送终啊……”
哭声惊动了街坊,李枢匆匆从税署赶回来,见这阵仗也慌了神。还是李氏先稳住心神,抹着泪问:“述尹,你……你回来想做什么?”
“我想求姊和娘,”春桃(马述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点不好意思,“给我做场佛事吧。我在那边冷得很,听说做了佛事就能暖和些,还能早点投胎。”
李枢虽不信鬼神,见岳母和妻子哭得伤心,又怕冲撞了胎气,只好点头应下,当天就去太平寺请了三个和尚,定在三日后做法事。
那三日里,春桃就像换了个人。白天蔫蔫地躺在床上,饭也不吃;一到夜里就精神起来,用马述尹的语气跟李氏聊家常,说京城的房子太高,说吏部的官老爷太凶,说他临走前偷藏的银钗还在书箱夹层里。李氏一边听一边哭,那些细节只有他们姐弟才知道,由不得人不信。
法事那天,太平寺的三个和尚来得很早,带着经卷和法器,在院里搭了法台。马母和李氏跪在蒲团上,看着和尚们敲木鱼、唱经文,眼泪就没断过。法事做了整整一天,傍晚收坛时,和尚们双手合十,说功德圆满。
可当天夜里,春桃又“犯病”了,语气里满是不满:“姊,那几个和尚糊弄事呢!《金刚经》读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就跳了两段,还有那个胖和尚,中间还打了个盹!”
李氏和马母对视一眼,都有些发毛。第二天一早,李氏拉着马母去了太平寺,找到那三个和尚,把马述尹说的话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三个和尚的脸“唰”地红了,胖和尚头垂得最低,喏喏地说:“夫人恕罪,那日确实……确实有些懈怠。”
马母这才彻底信了,回来后对着春桃的方向哭道:“我的儿,是娘不好,没给你找好和尚。”她当即又请了城西净土寺的高僧,重新做了场法事,这次特意盯着和尚们念完了每一卷经。
法事结束的那天晚上,春桃突然打了个哈欠,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怯懦,茫然地看着周围:“夫人,我……我怎么在这儿?”
马述尹,或者说附着在她身上的魂,没再出现过。
李氏后来派人去京城打听,果然,马述尹八月十二死于时疫,马肃夫怕老妻受不住,一直瞒着。他还在书箱夹层里找到了那支银钗,是马述尹攒了半年月钱买的,想送给未来的外甥做见面礼。
那年冬天,李氏生了个儿子,左耳朵后面也有颗小痣。满月那天,孩子抓周,一把抓住了桌上的经卷。李氏抱着孩子,突然想起马述尹附在春桃身上说的最后一句话:“姊,我不冷了。”
窗外的雪下得正紧,李氏轻轻拍着怀里的婴儿,眼眶又热了。她总觉得,弟弟没走远,就躲在这漫天风雪里,看着她,看着这个和他一样有颗小痣的外甥。
很多年后,那孩子长大,也去了京城做官。临行前,他摸着耳朵后面的痣问母亲:“娘,这痣有什么说法吗?”
李氏望着窗外,像在对他说,又像在对空气说:“是你舅舅留下的念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