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七年的冬天,雪下得比往年都凶。湖州长兴县的官道上,积雪没到脚踝,踩上去“咯吱”作响,像咬碎了冻硬的骨头。沈押录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袍,缩着脖子往家赶——他刚从郡狱里出来,为了一桩陈年旧账,被关了整整两个月,如今案子结了,却错过了给老娘买冬至汤圆的时辰。
天擦黑时他才出了郡城,算着路程,四十多里地,紧赶慢赶能在天亮前到家。可雪越下越大,风卷着雪沫子往脖子里钻,冻得他牙齿打颤。更糟的是,天黑得像泼了墨,别说认路,连伸手都快看不见五指。
“他娘的,这鬼天气。”沈押录骂了句,往手心哈了口白气,搓了搓冻僵的脸。他在衙门做了十年押录,见惯了牢房里的阴私龌龊,可这会儿孤身走在雪地里,听着风声像哭嚎,心里还是发毛。
不知又走了多久,雪幕里忽然透出点昏黄的光。沈押录眼睛一亮,加快脚步凑过去,才看清是间矮屋,茅草顶压着厚雪,木窗上糊着的纸破了个洞,光就是从那里漏出来的。
他犹豫了一下。这荒郊野岭的,孤零零一间屋,总透着点不对劲。可刺骨的冷意实在熬不住,脚底板冻得像要掉下来,他还是朝着那点光走了过去,站在屋檐下想喘口气。
“吱呀——”
门突然开了道缝,一个穿红棉袄的女童探出头来,梳着双丫髻,脸蛋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很。“你是谁呀?”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冰凌子敲铜盆。
“我是赶路的,”沈押录赶紧解释,往屋里瞟了一眼,隐约看见灶台边有火光,“天太黑,想借个地方歇歇脚,避避风雪。”
女童眨巴眨巴眼,把门全打开了:“进来吧进来吧,外面雪大。”她往旁边挪了挪,露出身后的门道,“我家娘子说,夜里不太平,常有强盗,你一个人走太危险。”
沈押录心里一动。这女童说话不像乡下孩子,倒有点机灵劲儿。他跟着跨进门,一股暖意裹了过来,带着点柴火和饭菜的香味。屋里不大,靠墙摆着张土炕,灶台上坐着个砂锅,咕嘟咕嘟冒着泡,炕边还放着个红漆木箱,看着倒像个过日子的人家。
“我家娘子在后房呢,”女童一边往灶里添柴,一边回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点古怪的笑,“她说今夜就她一个人,让你……过去说说话。”
沈押录一愣,没接话。他在衙门待久了,警惕性比谁都高——哪有陌生人家,刚进门就让陌生男人去见女主人的?他瞅了瞅那扇挂着蓝布帘的后房门,帘子动了动,像是有人在里面喘气。
“不了,”他往后退了半步,尽量让语气缓和,“我就是歇歇脚,等雪小点就走。”
“哎呀,怕什么嘛。”女童突然凑过来,拉他的袖子,她的手冰凉,抓得却很紧,“我家娘子长得可好看了,又和气,你去了保准有好事。”
“放手!”沈押录皱起眉,甩开她的手。他办案时见多了设局下套的把戏,这女童的殷勤里,藏着股说不出的邪气。“我刚从衙门出来,办的就是犯法的事,你别跟我来这套。”
女童被他吼得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牙:“没事的,不犯法,我家娘子……”
“别说了!”沈押录打断她,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我就是累了,想洗个脚,暖和暖和就走。”他故意把腰间的小书刀露了出来——那是他办案时用来削文书的,刀刃磨得锋利,平时总带着防身。
女童的眼神在刀上停了停,没再劝,转身去灶边舀了盆热水,端到他面前:“那你洗脚吧,水热得很。”
沈押录接过铜盆,热气腾腾的,他把冻僵的脚伸进去,舒服得差点哼出声。雪水顺着裤脚流进盆里,融成浑浊的泥水。他靠在炕沿上,放松下来,眼睛却没闲着——这屋里太静了,除了柴火声和自己的呼吸,听不到半点别的动静,不像有“娘子”的样子。
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书刀,想把它拔出来擦擦。刚把刀鞘褪到一半,寒光一闪,刀刃刚露出个尖儿——
“呼——”
眼前的一切突然像被狂风卷过,土炕、灶台、女童、红漆木箱……全没了!沈押录只觉得屁股底下一凉,低头一看,自己正坐在一个土坟堆上,身下的“棉袍”沾了满是湿冷的雪,刚才那盆“热水”,原是坟前冻住的雪坑,他的脚还泡在冰碴子里。
手里的书刀“当啷”掉在雪地上,刀刃映着惨白的雪光。他这才看清,周围全是坟包,高低错落,碑石上的字被雪埋了大半,刚才那点“昏黄的光”,竟是远处坟头飘着的磷火,忽明忽暗,像鬼眨眼。
“娘的!”沈押录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从坟堆上下来,顾不上捡书刀,也顾不上冻麻的脚,疯了似的往有光亮的方向跑。身后的风声里,好像还跟着女童那脆生生的笑,又像是什么东西在雪地里拖动的声音,“咔擦,咔擦”,追得他脊梁骨发凉。
他不敢回头,只知道往前冲,雪灌进靴子里,冻得脚像针扎,可他感觉不到疼,满脑子都是刚才那间屋——原来那土炕是坟包,红漆木箱是墓碑,连灶台上的香味,都带着股腐土的腥气。
不知跑了多久,天边泛起鱼肚白,雪也小了些。沈押录瘫在路边,大口喘着粗气,回头望去,身后只有白茫茫的雪地,什么都没有。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棉袍刮破了,脚上全是血泡,手里还攥着一把从坟头抓下来的湿土。
后来回到家,沈押录病了一场,高烧不退,梦里总看见那个穿红棉袄的女童,站在坟堆上对他笑。老娘请了道士来,道士说他是撞了“虚耗”——那是坟里的精怪,专挑赶路的旅人下手,用幻象勾人靠近,好吸精气。幸好他带了铁器(书刀),又守住了心,才没被缠上。
病好后,沈押录再走夜路,总忘不了那个雪夜。他常对人说:“这世上最吓人的不是牢房里的锁链,是人心底的贪念——那女童说‘有好事’的时候,我要是动了半点歪心思,恐怕就真留在那坟堆里了。”
而那把掉在坟地的书刀,再也没人找到过。有人说,被那女童捡去了,磨得更亮,等着下一个走夜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