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客栈的门被敲响,敲门声里透着一股压不住的急躁。
黄德茂在房中听见动静,眉头微蹙。
这个时辰除了县衙的人,谁还会来敲门?
他起身下楼,果然看到掌柜钱福来正陪着笑脸,跟在一个满脸疲色的汉子身后。
那汉子一脸倦容,眼下乌青,正是丰口县的捕头侯剑锋。
“德茂兄!”
侯剑锋一见他,立刻拱手,态度比上次热络了许多。
“在下特来看望诸位,顺道通报一下案情的进展。”
黄德茂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位捕头大人恐怕是遇到过不去的坎了。
但他面上分毫不显,也客气地回了一礼。
“侯捕头有心了,里面请。”
两人在堂中落座,钱掌柜端上热茶,便极有眼色地退下了。
侯剑锋端起茶杯,滚烫的茶水似乎也无法驱散他眉宇间的寒意,他的目光在堂中逡巡。
“德茂兄,令侄可在?”
黄德茂听出他话里的真正意图,心中暗笑。
这位捕头大人,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文轩和林昭都在楼上,侯捕头若要问话,我这就叫他们下来。”
“那就有劳了。”
片刻之后,黄文轩与林昭一前一后走下楼。
侯剑锋的视线在黄文轩身上一扫,微微怔住。
不过几日,那个咋咋呼呼的少年郎,眼神竟沉静了许多,像一把磨去了浮锈的刀。
而他身后的林昭,依旧是那副乖巧无害的模样,怯生生地躲在表哥身后。
“侯叔叔好。”
林昭用软糯的童音行了一礼。
侯剑锋看着这张干净的小脸,心头百感交集。
这孩子前两次的神来之笔,让他至今都觉得匪夷所思。
“好好,都是好孩子。”他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都坐,叔叔有几句话想问问你们。”
众人坐定,侯剑锋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语气显得轻松些。
“那个独眼龙山匪,已经招了些东西,不过……”
他刻意一顿,锐利的目光扫过几人。
“我想问问,你们在破风峡遇袭时,那匪首可曾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黄德茂皱眉思索:“特别的话?他们砍杀时倒是叫嚷不休,可大多是些污言秽语……”
“对!就是那些话!”侯剑锋眼中迸出光来,“哪怕是一句粗话,也可能是线索!”
黄文轩努力回忆着:“我记得那独眼龙喊过‘这帮肥羊’、‘杀光他们’一类的……”
侯剑锋眼里的光又黯淡了下去。
这些话,不过是山匪的口头禅,毫无价值。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林昭身上,心里竟生出一丝荒唐的期盼。
林昭歪着小脑袋,一副努力回忆的天真模样。
实际上,他的“鉴微”早已将侯剑锋的心思看了个通透。
这位捕头大人心中,焦虑如沸水翻滚:审讯僵持、县令施压、军盐无踪、李维嘴硬……
更有趣的是,侯剑锋对他正抱着一种近乎于求神拜佛的期待。
林昭暗觉好笑,既然这位捕头如此信任他的“童言无忌”,那便再送他一场造化。
他仰起天真烂漫的小脸,奶声奶气地开口:
“侯叔叔,我有个问题想不明白。”
侯剑锋精神猛地一振,身子下意识前倾:“什么问题?你说。”
“那个独眼龙坏蛋死了,他的家人会不会很难过呀?”
林昭眨着清澈的大眼睛,一脸单纯。
“我爹说,家里人最怕的就是亲人出事。那个坏蛋被抓了,他家里人肯定急坏了吧?”
这句话落入侯剑锋耳中。
他整个人僵住了。
“侯叔叔?”林昭又歪了歪脑袋,一脸不解,“你怎么不说话呀?”
“你……你刚才,说什么?”侯剑锋的声音干涩发颤。
林昭眨了眨眼,用那软糯的童音,一字一句地重复:
“我说那个坏蛋死了,他的家人会不会很难过呀?他被抓了,他家里人肯定最着急吧?”
轰!
一道惊雷在侯剑锋的脑海中炸开,将所有的迷雾与困顿劈得粉碎!
他猛地站起,身后的椅子被撞得倒滑出去,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啸。
“对!对啊!”
侯剑锋激动到浑身战栗,双拳紧攥,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黄德茂被他这癫狂的模样吓了一跳:“侯捕头,你这是……”
“家人!是家人啊!”
侯剑锋在堂中来回踱步,脸上的疲惫被一股亢奋所取代。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
李维那条老狐狸,为什么死不开口?
为什么宁死也要守住秘密?
不是忠诚!也不是义气!
是恐惧!
他怕井字社报复他的家人!
那些阴沟里的蛆虫,必定是拿李维的家眷做了要挟,那老狐狸才敢如此有恃无恐!
可如果……
如果官府先一步,将李维的家人请进县衙呢?
看他还嘴硬不硬!
“德茂兄,诸位,在下有要事在身,告辞!”
话音未落,他已化作一阵风,冲出了客栈,留下满堂错愕。
黄德茂缓缓转头,看向林昭,眼神复杂无比。
“昭儿,你刚才……”
“德茂叔,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林昭立刻换上一副忐忑不安的表情。
黄德茂深深地凝视着他,最终只是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没有,你做得很好。”
他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第三次了。
这已经是第三次,用孩童的无心之言为旁人指点迷津。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运气。
那三次呢?
黄德茂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澈的侄儿,一个念头无比清晰。
这小子,又在藏拙了。
县衙,审讯室。
侯剑锋带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震得烛火剧烈摇曳。
“头儿?”守夜的老捕快连忙起身。
“李维招了么?”
“还是老样子,嘴比骨头还硬。”
侯剑锋的目光投向虎凳上的李维。
那老狐狸依旧身姿笔挺,神态自若,仿佛他坐的不是刑凳,而是自家的太师椅。
“李主簿。”
侯剑锋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语气平静得令人心悸。
“本官问你,家中尚有何人?”
李维的眼皮极快地跳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下官孤身,膝下无子,唯有老妻一人。”
“哦?”侯剑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只有老妻?那隔壁县的令弟李守呢?你的侄儿李小宝呢?还有城南那处别院里养着的外室和一个两岁……”
“够了!”
李维的脸色终于变了,那份从容的伪装轰然碎裂,他死死瞪着侯剑锋,眼中血丝迸现。
“你想做什么?!”
侯剑锋心中狂喜,面上却愈发冷静。
“做什么?自然是按律办事。主犯到案,其党羽家眷,理应彻查,以防有漏网之鱼。”
他稍稍停顿,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地狱的耳语。
“李主簿,你贪赃枉法,勾结匪寇盗取军盐,此罪当诛九族。你说,我是不是该把你的家眷,一个不落地带回来好好审一审?”
“你敢!”李维目眦欲裂,在虎凳上疯狂挣扎,“他们是无辜的!”
“无辜?”侯剑锋冷笑,“包庇钦犯,窝藏赃物,哪条无辜了?”
冷汗从李维的额角渗出,他的声音开始发颤。
“侯剑锋,你……你不能这么做!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要审过才知道了。”
侯剑锋懒得再多言,对着门外一挥手。
“来人!立刻去把李家的所有人,全都给本捕头带回来!”
“等等!”
李维彻底崩溃了,所有的防线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你……你想知道什么?我……我说!我全都说!”
侯剑锋心中狂喜,脸上却是一片冷漠。
“早知如此,何必受罪。”
他重新坐下,拿起纸笔。
“说吧,军盐,藏在何处?”
李维彻底瘫软在虎凳上,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在……在城南,济世堂大药铺的地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