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场面被自己镇住,那头目很是受用。
他慢悠悠踱到苏武的马前,刻意压低了声音,脸上堆起一种油腻的笑意。
“当然,各位爷一路辛苦,我们弟兄也不想多添麻烦。这车马劳顿的,要是……懂规矩,大家都能省事,早点进城不是?”
说话间,他两根手指隐晦地搓了搓,暗示不言而喻。
苏武端坐于马背,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沉默的山。
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皮都未曾抬起,仿佛眼前聒噪的官差只是一团空气。
头目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变得僵硬。
就在他快要挂不住面子,准备发作时,苏武动了。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落地时竟未带起一丝尘土。
他迈步走向那官差头目,步子不快,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压迫感,让那头目不自觉地向后缩了半步,原本挺起的肚子也塌了下去。
苏武没有开口,只是从怀中掏出一物,在头目眼前一晃。
那是一块黑沉沉的铁牌,巴掌大小,纹路模糊,在日光下黯淡无光,瞧着比路边的瓦片还不起眼。
然而,就是这块破铁牌,却让官差头目脸上油滑的笑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僵在了嘴角。
他眼中的贪婪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见了鬼似的、彻底放空的茫然。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咽口唾沫,却什么也咽不下去,只有干涩的摩擦声。
“噗通!”
一声闷响,这满脸横肉的汉子双腿一软,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两腿抖得如同筛糠,腰刀哐当掉在地上也毫无知觉。
“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冲撞了贵人!小的该死!”他把头死死抵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调,恐惧让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身后那几个官差,见头儿这副模样,吓得魂都快飞了,哪还敢看热闹,连滚带爬地冲上来,手忙脚乱地搬开栅栏,恨不得给车队再开出一条道来。
苏武看都未看地上那人一眼,收回铁牌,转身,上马。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马车重新启动,缓缓驶过那群噤若寒蝉的官差。他们全都低着头,连用余光偷瞄的勇气都没有。
车厢角落里,林昭缓缓睁开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没有呵斥,没有冲突,一块不起眼的铁牌,效力竟远在府尊官印之上。
林昭的手指在粗布衣衫下轻轻捻动。
他终于具体地触碰到了苏家这头庞然大物的冰山一角。
这块铁牌所代表的,是一种超越了官府、律法和财富的潜在秩序。
官道旁的一处僻静岔路口,马车队无声无息地停了下来。
越城县的轮廓,已在远方的薄雾中若隐若现。
苏武从马上一跃而下,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半片天光。
他走到林昭所在的车厢旁,面无表情地敲了敲车板。
林昭依旧是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从货物堆里钻出来,瘦小的身子在宽大的粗布衣衫里晃荡,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林三,你到家了。”苏武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又冷又硬,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丢了过去。
林昭手忙脚乱地接住,入手的分量,远不是一个脚夫小厮一个月的工钱。
“多……多谢武爷。”他用属于林三的,带着怯懦和沙哑的嗓音道谢,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苏武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已经准备转身,可就在林昭抱着那个钱袋转身迈步离去时,苏武那双鹰隼般的眼眸,第一次微微眯了起来。
他看着那个瘦弱的背影。
一步,两步,三步。
那孩子的步伐很稳,每一步的距离都相差无几。他走得不快,但那佝偻的背,在脱离车队阴影的阳光下,似乎在一点一点地挺直。
不是刻意的动作,而是一种卸下伪装后,身体肌肉的自然舒展。
苏武的目光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真正的困惑。
这个念头并未消失,反而像一颗石子沉入心湖,留下一圈无声的涟漪。
他想不通这份违和感从何而来,但他将这个瘦弱的背影和那瞬间的气质变化牢牢记下。
一个能伪装到如此地步的孩子……绝不寻常。
他并未表露分毫,只是平静地转身上马。
“出发。”
车轮再次滚动,朝着与林昭相反的方向,绝尘而去。
……
直到商队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林昭才停下脚步。
他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唇角勾起一抹与他此刻年龄和衣着极不相符的笑意。
齐洲,还有苏家,这份人情可不轻。
他熟门熟路地拐上一条乡间小径,避开了官道。半个时辰后,他再次出现在越城县东门。
那份属于林三的怯懦和病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依旧瘦弱,衣衫依旧破旧,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三年了。
县衙还是老样子,门口的石狮子被风雨侵蚀得更加斑驳,进出的衙役也还是那几张熟悉的面孔。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衙役见他衣衫褴褛,上来拦人。
林昭没有废话,从怀里取出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魏字。
那衙役看清木牌,先是愣住,随即脸色大变。
这枚魏字木牌是县尊大人的私人物信,整个县衙也仅有寥寥数人见过。
他再看眼前这个衣衫破旧的少年,一时对不上号,但态度已是天壤之别,连忙躬身道:“这位公子,您……您是?”
他话未说完,脑中灵光一闪,猛然想起了三年前那个名动全县、被县尊收为唯一亲传弟子的神童案首。
“您……您是林昭,林公子?”
林昭收回木牌,点了点头,径直穿过前堂,走向后院。
后堂公房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墨和苦茶混合的味道。
魏源正伏在堆积如山的的文书里,提着笔,眉头紧锁。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未抬,只当是送茶水的书吏,声音里透着一股被俗务磨平了棱角的沙哑与倦意:“放那儿吧,没看我正忙着吗?”
他两鬓的白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魏县令,如今更像个被文书淹没的老吏。
脚步声停在了他的书案前。
魏源等了半天,没等到离开的动静,心头火气上涌,猛地一抬头,正要呵斥。
“老师。”
一个清朗又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沙哑的声音响起。
魏源所有的呵斥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
约莫九、十岁的年纪,身形单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风尘仆仆。脸颊没什么肉,下巴的线条已经有了几分棱角,彻底褪去了孩童的圆润。
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魏源的脑子有那么一瞬是空白的。
然后,记忆深处那个六岁孩童的身影,与眼前这个少年,轰然重合。
“你……你……”魏源的声音在发颤,手里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墨汁溅开,毁了一整篇他刚写好的公文。
林昭对着他,郑重地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弟子礼。
“学生林昭,拜见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