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次,完全不同。
阿土牵着那匹同样显得疲惫不堪的骏马走进城门时,暮色将他笼罩,他整个人像是被一层灰扑扑的尘埃覆盖着。
神情萎靡不振,眼窝深陷,泛着青黑色,嘴角无力地向下耷拉着,连一向挺得笔直的背脊都似乎微微佝偻了些。
他牵马的动作慢吞吞的,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消沉,仿佛经历了极大的打击。
面对闻讯从屋里出来的家人和邻居,他也只是勉强扯动嘴角,拉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僵硬笑容。
目光闪烁游离,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只是含糊地应了几句:
“回来了……嗯……路上还好……”
岩桑一见儿子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立刻“咯噔”一沉,浓眉紧紧皱起。
他是过来人,走南闯北大半生,一眼就看出儿子绝不仅仅是旅途劳累那么简单,定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事。
秦阳和隋安儿等人也都是通透之人,互相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纷纷笑着打哈哈,找了些借口,体贴地迅速散开,将安静的空间完全留给了他们自家人。
岩桑沉默着,没有立刻追问。
他只是走上前,伸出宽厚粗糙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儿子冰凉的肩膀。
然后默默接过他手中沾满泥点的缰绳,熟练地将马牵到院角马厩拴好,添上草料清水。
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回来,揽住儿子几乎有些摇摇欲坠的肩膀,稳当地带着他,走进了屋里。
“咔哒”一声,厚重的木门被关上,彻底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一切声响。
仿佛失去了最后一道支撑,阿土一直强绷着的肩膀瞬间彻底垮塌下来。
他低着头,背对着父亲,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带着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痛苦颤音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
“阿爹……我……我不想再走马帮了……我再也不走了……”
岩桑心中一凛,他拉着儿子的胳膊,将他带到床边,按着他坐下。
自己则拖过一张矮凳,坐在他对面,目光沉静地看着他,声音沉稳:
“怎么了?好孩子,告诉阿爹,到底出什么事了?天塌下来,也有阿爹先给你顶着。”
阿土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里面蓄满了泪水,摇摇欲坠。
他看向父亲,嘴唇哆嗦着,仿佛那几个字重逾千斤,难以出口,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
“岩噶叔……岩噶叔他……没了!阿爹……他没了!”
岩桑闻言,浑身剧震,脸上瞬间血色褪尽,露出巨大的惊愕和深切的悲痛。
岩噶,那是他多年的老友,一起风里来雨里去,刀口舔血走过无数趟马帮的生死兄弟。
他经验老道,为人豪爽仗义,是马帮里不可或缺的顶梁柱之一。
但很快,惊愕和悲痛便化为了了然和沉重。
他走了大半辈子马帮,太清楚这条路背后的残酷无常与危险。
崇山峻岭、激流险滩、毒瘴猛兽、匪患劫道……每一样都可能轻易夺走人的性命。
他哑着嗓子:“……怎么没的?在哪儿出的事?”
“路过朱提山……那段最险的一线天……突然……突然就下了好大的暴雨,天像漏了一样……然后……然后就听到轰隆隆的巨响……”
阿土的声音剧烈地哆嗦着,瞳孔微微放大,仿佛再次身临那恐怖绝伦的一幕:
“是山体滑坡……好多好多石头和泥巴……像整座山都塌了下来一样砸下来!砸向我们!”
“我……我反应快,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丢下所有东西,拼命赶着马往前跑……没命地跑。”
他的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混合着后怕和悲伤:
“可岩噶叔……他……他舍不得……舍不得他那些准备带回家给婶子和娃儿们的漂亮绸缎和新茶……他回头……回头想去抢出来……就慢了那么一步……就一步啊。”
阿土泣不成声,双手痛苦地捂住脸,身体蜷缩起来:
“就……就被……被铺天盖地的泥石流……吞没了……埋了……我们……我们后来拼命挖……挖了好久……连……连人都没挖出来……就……就那么没了……”
他哭得浑身颤抖,将内心最大的恐惧和创伤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最亲近的父亲面前。
岩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伸出手,拍着儿子不断剧烈颤抖的脊背,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所以……你就不想再走马帮了?觉得这条路太险,不想再拿命去搏了?”
阿土用力地点着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抬起头,看着父亲:
“我不想死,阿爹!我真的好害怕!那次滑坡就在我眼前发生。岩噶叔他前天晚上还笑着跟我说,等这趟回去,就用赚的钱给他小女儿打支银簪子。”
“可转眼就……我晚上一闭眼就是那个场景,到处都是石头泥土和岩噶叔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
“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万一下一次……下一次就轮到我了呢?我不想死,我不想离开你们,我不想让你们像岩噶叔家里人那样,阿爹……”
他哭得语无伦次,将内心最深的恐惧赤裸裸地摊开。
岩桑看着儿子写满惊惶的脸,看着他那双被恐惧笼罩的眼睛,心中没有半分责备,只有无边无际的心疼和理解。
他用力揽住儿子的肩膀,将他半抱在怀里,声音沉稳如山,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入阿土耳中:
“不想走就不走了!天底下活路千千万万,不止马帮这一条。”
“这条道不通了,走不下去了,咱们就换另一条,没什么比好好活着更重要,比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更重要,阿爹支持你。”
阿土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父亲,父亲的理解和支持,像一股温暖有力的洪流,汹涌地冲向他几乎被恐惧冻僵的心脏。
但随即,那关于男子汉尊严的观念又让他感到一丝羞惭和不安。
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不好意思地嗫嚅道:
“我……我因为怕死就放弃……是不是……很没用?很怂?很没有男子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