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金陵,本该是热热闹闹准备过年的时节。可贾府老宅众人心中,却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冰。圣旨带来的恐慌,像寒冬的风,吹散了所有过节的欢喜。
巧姐儿哭成了泪人。她死死抱着王熙凤的腿,已经抽条的小姑娘,身子哭得一抽一抽:“娘!娘!别走!别把巧姐儿一个人留下!巧姐儿也要去!巧姐儿不怕!巧姐儿会乖乖的!”她哭得嗓子都哑了,小脸憋得通红。
王熙凤心如刀绞,蹲下身用力抱住女儿。她何尝不想带上她的心肝宝贝?可南宁那地方,瘴气、毒虫、战乱,连大人都未必扛得住,何况一个娇养的小丫头?
她狠下心肠,声音都在抖:“乖女儿,不是娘不要你……是那地方太苦,娘舍不得你吃苦!你在家,跟着祖父,好好听嬷嬷的话,等爹娘……等爹娘在那边安顿好了,就接你过去,啊?”说完,王熙凤便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她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巧姐儿哪里肯听,哭得更凶了,小手把王熙凤的衣裳都揪皱了:“娘骗人!娘不要巧姐儿了!哇……”
贾琏在一旁看着,眼睛也红了,想上前抱女儿,却又不敢,只能重重叹气。贾赦更是愁眉苦脸,背着手在屋里转圈,唉声叹气就没停过。这个年,注定是过不好了。
林黛玉得了信,带着紫鹃匆匆赶来。一进院子,看到王熙凤抱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巧姐儿,旁边贾琏和贾赦都是一脸暗淡,她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她上前拉住王熙凤的手,未语泪先流:“嫂子……琏二哥哥……这,这如何是好?”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探春和李纨也闻讯过来了。探春看着眼前情景,眼圈通红,强忍着泪意。李纨更是直接掏出手帕抹泪,贾兰已经十二了,他感受到气氛的沉重,眉头紧锁,担忧的看着家人。
黛玉看着英哥儿,那小小的人儿似乎什么都明白,大眼睛里满是对家的不舍。
黛玉心头一酸,再也忍不住,上前把英哥儿紧紧搂进怀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英哥儿……我的乖英哥儿……”
她把脸埋在孩子柔软的发顶,哭得肩膀直颤。她心疼这个陪伴她度过最无助时期的孩子,更心疼琏二哥哥和凤嫂子要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去那凶险之地。
探春、李纨也围了过来,看着黛玉抱着英哥儿哭得伤心,她们也忍不住跟着落泪。一时间,屋里愁云惨雾。
王熙凤看着这一屋子哭哭啼啼的人,尤其是黛玉抱着英哥儿那肝肠寸断的样子,自己心里也酸涩得厉害。
但她不能倒,她得撑着。她深吸一口气,硬是把涌上来的泪水逼回去,脸上挤出一点强装的笑,扶着黛玉的肩膀劝道:“好妹妹,快别哭了!你看你,身子才好些,再哭坏了可怎么好?快坐下。”
她又招呼探春和李纨:“三妹妹,珠大嫂子,你们也坐。都别哭了,哭坏了身子不值当。是祸躲不过,圣命难违,咱们只能往前看。”
她拉着黛玉坐下,接过紫鹃递来的热茶塞到黛玉冰凉的手里,努力调整了下自己的情绪,让声音变得轻松欢快:“琏二这回去,虽说地方是凶险了些,可到底是升了官啊!连跳三级!从四品的同知,正经的府台副手了!这可是实打实的皇恩!皇上还赐了便宜行事的权柄,那可是尚方宝剑!到了那边,大小官员都得给几分面子。还有宫里赐的避瘴丹、解毒散,都是顶顶好的东西,寻常人求都求不来呢!咱们往好了想,说不定……说不定就闯出一条路来了呢?”
她这话,是说给黛玉她们听,更是说给自己和贾琏听。她必须给自己找点支撑下去的理由。
贾赦在一旁听着,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前两天刚收到京城老关系递来的信,详细说了朝堂上那场风波。
此刻他重重哼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恨意:“升官?哼!这官升得烫手!你们道是谁撺掇皇上把琏儿派去那鬼地方的?就是南安王府那起子黑心烂肺的东西!刘御史、李侍郎,都是南安王的走狗!他们这是借刀杀人!我看他们这是还惦记着我们的栖霞坊!”
贾琏拳头捏得咯咯响,牙关紧咬:“南安王府……果然是他们!我就说这调令来得蹊跷!我们何时得罪他们至此?”
王熙凤眼中寒光一闪,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得罪?我们挡了他们的财路,碍了他们的眼,就是最大的得罪!栖霞坊日进斗金,他们眼红不是一天两天了!上次派尤家姐妹来偷秘方不成,这回是直接下死手!把我们夫妻远远支开,最好死在南宁,他们才好腾出手来,一口吞了我的铺子!”
她说着说着,一股狠劲儿从心底冒出来:“想吞我的铺子?做梦!我王熙凤就算走,也得把窝守好了!不能便宜了那些豺狼!”
她猛地站起身,对着平儿果断下令:“平儿,你立刻去办两件事!第一,把咱们栖霞坊在金陵城里的生产工坊,全部给我关了!机器、织工,能遣散的暂时遣散,给足安家银子,告诉他们,等我在南宁那边安顿好了,站稳了脚跟,会派人接他们过去,自愿跟我去南宁的,我必重金相待!秘方核心的染缸、配料,全部销毁,一点渣滓都不许留下!”
“第二,”她目光锐利,“把铺子交给李老栓等几个大掌柜共同打理,只卖存货,不再生产新货!”
她话风一转,声音慢了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另外,立刻拟一份文书,将我名下栖霞坊两成的干股,转到林姑娘名下!”
这话一出,屋里人都惊住了。连哭泣的黛玉都抬起了泪眼。
贾赦皱眉:“凤丫头,你这是……”
王熙凤没理贾赦,转而看向黛玉,眼神坚定:“妹妹,嫂子跟你说明白。这干股给你,一是请你帮忙看着点铺子,监督那几个掌柜,别让人趁我们不在搞鬼。二来……”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也是嫂子和你琏二哥哥的一点心意。当年的事……我们心里一直有愧。铺子赚的钱,你拿着,就当是……我们慢慢还债。你在金陵,手里宽裕些,我们也放心。”
黛玉眼泪又涌了上来,紧紧握住王熙凤的手:“嫂子……这……这太多了……”
“不多!”王熙凤反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好妹妹,你就当帮嫂子一个大忙!铺子交给你看着,嫂子才能安心去南宁闯!记住,干股是你的,铺子的根本,秘方和工匠,我会带走!谁也拿不走!”
邢夫人被关了小半年的佛堂,春节前总算被贾赦放了出来。她倒是一点没见憔悴,反而因为听到贾琏夫妇即将远行的消息,脸上总带着压制不住的喜色。她竖着耳朵,不时打探着王熙凤怎么安排铺子和管家权柄。
当她终于从心腹婆子嘴里听到确切消息:王熙凤关了金陵的工坊,把铺子交给掌柜们打理,还把两成干股给了黛玉时,邢夫人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什么?!她……她把工坊关了?还把铺子的干股给了那个病秧子林丫头?!”邢夫人坐在自己房里,声音尖得能掀翻屋顶,手里的佛珠被她捏得死紧,“她疯了吗?那是下金蛋的母鸡啊!她宁可关了也不留给我管?宁可白送给外人也不想着孝敬我这个正经婆婆?!她眼里还有没有尊卑长幼了?!”
她气得胸口起伏,在屋里团团转:“好啊!好啊!王熙凤!你这毒妇!临走还要摆我一道!你等着!你等着!”
她越想越气,忍不住冲到王熙凤的院子,正好撞见平儿指挥着人销毁染料。邢夫人劈头就问:“凤丫头呢?她凭什么把工坊关了?凭什么把干股给外人?这府里难道没人了吗?我这个大太太是死的?!”
王熙凤闻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太太息怒。关工坊,是为了保全根本,防止秘方外泄。干股给林妹妹,是请她帮忙照看铺面生意,监督掌柜。这铺子是我王熙凤的嫁妆私产,怎么处置,自然由我做主。就不劳太太费心了。”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你……你……”邢夫人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指着王熙凤的手指都在抖,“反了!反了!你这是忤逆!”
“太太言重了。”王熙凤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里裹着冰碴子,“想我去岁差点成了金陵河底的屈死鬼,这‘忤逆’二字,实在担不起。”她顿了顿,“若无事,我还要收拾行装,就不留太太了。”说完,竟转身回了屋,把邢夫人晾在了院子里。
“好!好得很!”邢夫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裹紧身上半旧的灰鼠皮袄子,扭头就往贾赦书房冲。
书房里暖炉烘得人昏昏欲睡,贾赦正歪在榻上养神。邢夫人扑到榻前,声音又尖又利:“老爷!您还坐得住?您听听凤丫头说的什么话!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婆婆?她关了工坊,把铺子干股白送外人,临了还要把管家钥匙带走不成?这府里总要有人主事!难道让我这当家太太去求那病秧子林丫头看账本?”
贾赦被她吵得脑仁疼,烦躁地挥手:“行了!吵吵什么!凤丫头处置她的嫁妆铺子,你管得着吗?至于管家……”
邢夫人眼睛一亮,急切地抢过话头:“自然是我……”
“你?”贾赦撩起眼皮,浑浊的老眼在她脸上扫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去年推人下水的本事倒是厉害!再让你管家,是想把这府里剩下的主子都填进金陵河?”他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冰锥,扎得邢夫人瞬间面无人色。
“让探春管着吧。”贾赦重新闭上眼,语气不容置喙,“那丫头稳重,脑子也清楚。你安安分分吃你的斋、念你的佛,少生事!”
邢夫人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僵在原地。贾赦那句“推人下水”像巴掌一样狠狠抽在她脸上。
她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眼看着管家权依旧归属探春,她心口那点因王熙凤离开而升起的贪婪火焰,被彻底浇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凉的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