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如同一柄无声的、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刺入了秦若菲内心最后一道防线的缝隙。
“……可怕吗？”
这两个字，在寂静的客厅里，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她没有回答。
但她的身体，却给出了最诚实的答案。
那是一种从内部开始的、细微的崩溃。我亲眼看着，她脸上最后一丝因愤怒和抗拒而维持的血色，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片惨白，宛如一张被揉皱的宣纸。她的身体，在那身昂贵的套装里，几不可察地晃了晃，仿佛支撑着她全部骄傲与意志的脊梁，在那一瞬间被悄然抽离。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身旁的酒柜，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偌大的江畔公馆，在这一刻，静得能听见彼此压抑的呼吸声。窗外，城市的霓虹灯海已经彻底取代了夕阳，流光溢彩，车水马龙，勾勒出一个繁华盛世的剪影。然而，这窗内窗外，却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一个是人间烟火，一个，是信仰的废墟。
而就在此刻，就在秦若菲那即将彻底崩溃的心理防线之上。
仿佛是为了印证我那个关于“复仇”的恐怖猜想，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最终时刻。
也仿佛是那个在幕后操纵着一切的幽灵，已经等得不耐烦，决定亲自吹响终场的号角。
一阵尖锐刺耳的电话铃声，毫无征兆地，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这片死寂！
是秦若菲放在桌上的私人电话。
那突兀的声响，让她的身体猛地一颤。她像是被惊扰的林鹿，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然后用一种近乎于僵硬的、机械的动作，拿起了电话。
“喂……”她的声音，干涩而沙哑。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她私人助理惊惶到完全变了调的哭腔，尖锐得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秦总！不好了！美股那边……美股那边出大事了！”
助理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语无伦次，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是‘浑水’！秦总，又是‘浑-水’！”
“——他们……他们刚刚，就在几分钟前，发布了第二份……第二份针对我们的做空报告！”
秦若菲握着电话的手，猛地收紧。
“——这一次，他们的目标……目标不是秦氏科技！而是……而是我们整个集团的母公司！是整个秦氏帝国啊！！”
如果说，浑水发布的第一份做空报告，只是一次经过精密计算的、旨在撕开一道伤口的试探性外科手术式打击。
那么，这姗姗来迟的第二份报告。
就是一次旨在彻底摧毁我们所有防御体系、将整片阵地夷为平地的、饱和式核打击！
“把报告……发给我！”我听见秦若菲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几乎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我的笔记本电脑上，已经弹出了新邮件的提示。我用最快的速度打开附件，一份长达一百二十页的pdF文件，赫然出现在屏幕上。
报告的标题，是用加粗的、鲜红的字体书写的，充满了血腥、暴力和毫不掩饰的挑衅意味：
——《秦氏帝国：一个建立在财务造假和关联交易沙滩上的纸牌屋！》
仅仅是这个标题，就足以让任何一个投资者心惊肉跳。
我迅速地滑动着鼠标，一页页地翻阅下去。整份报告，用一种近乎于解剖尸体般的冷酷和精细，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地、毫不留情地揭开秦氏集团光鲜外衣下，那些可能存在、或被恶意捏造的“脓疮”。
报告详细地罗列了秦氏集团在过去十年间，涉嫌存在的数十项重大财务和运营问题。从虚增收入、隐瞒债务，到通过结构复杂的海外子公司网络，进行天文数字般的利益输送。其分析之深入，逻辑之“严密”，甚至让我这个局内人都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更致命的是，他们竟然连“滨江壹号”那个已经被秦振云动用雷霆手段，亲手按下去的工程丑闻，都重新从坟墓里挖了出来！并且，报告还将当年负责该项目的总工程师陈伯那场蹊跷的“意外死亡”，与这次的财务造假事件，进行了充满阴谋论色彩的强行关联！字里行间，无不暗示着这是一场为掩盖真相而进行的、血腥的谋杀。
报告的每一页，都充斥着各种看似详实无比的数据、令人眼花缭乱的专业财务模型、以及对比鲜明的趋势图表。为了增加其可信度，报告的附件里，甚至还附上了一些通过无人机高空航拍的、集团旗下某些工厂“产能严重闲置”的高清照片，以及几段经过变声处理的、对所谓的“前任高管”和“核心供应商”进行的匿名采访录音。
整份报告，看起来是如此的专业，如此的无懈可击，如此的……令人信服。
以至于，任何一个对秦氏没有深入了解的普通投资者，在看完这份报告之后，都会毫不犹豫地相信——秦氏集团，这个矗立在东海之滨数十年的商业巨人，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庞氏骗局！
——它随时，都可能像沙滩上的城堡一样，轰然倒塌！
报告发布之后，资本市场的反应，比我们想象中最惨烈的情况，还要惨烈十倍！
在美股，与秦氏相关的几支中概股，几乎是在报告发布后的几秒钟内，瞬间崩盘！股价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以一种自由落体的姿态，疯狂下坠！盘中跌幅一度超过了惊人的百分之八十！并因为过于剧烈的波动，而多次触发熔断机制！
屏幕上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刺眼的红色K线，像一道道狰狞的血痕，宣告着一场屠杀的开始。
恐慌，如同最可怕的t-病毒，以光速跨越太平洋，迅速地蔓延到了国内市场。
第二天，A股开盘。
没有任何悬念，没有任何奇迹。
秦氏集团旗下的所有上市公司，从地产到科技，从医药到零售，无一例外，在开盘的瞬间，便被数百万手、甚至上千万手的巨大卖单，如同泰山压顶一般，死死地、屈辱地封在了跌停板上！
连一丝一毫的挣扎机会，都没有！
流动性，瞬间枯竭！
一场教科书级别的、完美的死亡螺旋，正式开启！
多米诺骨牌，开始以一种令人绝望的速度，接连倒下。
各大银行的风险控制部门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了进来，曾经那些笑容可掬、称兄道弟的行长们，此刻的语气变得冰冷而公式化，主题只有一个：催收贷款，要求集团立刻追加抵押物。
合作多年的供应商们，也纷纷撕毁了之前的账期协议，态度强硬地要求必须现款结算，否则立刻断供。
甚至，连集团内部，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也开始出现了从根基处腐烂的迹象。人心惶惶的氛围，如同瘟疫般在各个部门间蔓延。一些嗅觉敏锐的高管，已经开始偷偷地联系猎头，为自己寻找下一条船。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不，已经不是“欲来”了。
是山，已经塌了！
就在我和秦若菲，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史无前例的金融空袭，打得焦头烂额，几乎要窒息的时候。
一个更加意想不到的电话，打了进来。
依旧是秦若菲的手机，但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来自京城的陌生号码。
她迟疑地接通了电话，按下免提。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那声音沉稳、平和，不疾不徐，却又带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是若菲吗？”
“我是，周瀚。”
——周瀚！
当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秦若菲的瞳孔，在一刹那间，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因为，这个名字的主人，对于秦氏集团而言，是一个如同时钟般精准，却又如同幽灵般虚无的存在。
他正是那个在秦氏集团董事会名单里，最为低调，也最为神秘的董事。
——国资委，派驻秦氏集团的首席代表！
一个在董事会里，拥有着“一票否决权”，却几乎从未行使过；一个在过去二十年里，几乎从未在集团的任何日常经营决策中，发表过任何意见的“隐形人”。
他不像商人，更像一个冷眼旁观的“观棋者”，静静地看着秦家父女，在这盘棋上，纵横捭阖。
“周……周董，您好！”秦若菲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紧张，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嗯，”电话那头的周瀚，语气依旧波澜不惊，仿佛外面那场足以摧毁一切的金融海啸，于他而言，不过是茶杯里的涟漪，“集团最近遇到的麻烦，我们都看到了。”
“浑水的那份报告，我也找人仔细研究过了。写得很专业，手法也很老道。里面提到的一些问题，也确实是存在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而这轻轻的一转，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问题的核心。
“当然，我们也很清楚。这里面，有夸大其词和恶意攻击的成分。但是，若菲，现在关键不是去辩解，不是去向市场证明你们的清白。”
“关键是，未来。”
秦若菲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问道：“周董，您的意思是？”
“意思是，”周瀚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变化，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国资，不关心秦氏的过去，不关心那些陈年旧账。”
“——我们，也不在乎，秦氏这座大厦，将来，究竟是姓‘秦’，还是姓别的什么。”
“——我们，只在乎一样东西：国有资产，能否在这场风暴中，实现保值，乃至增值。”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块冰，砸在秦若菲的心上。
“谁，能带领秦氏，走出困境，在未来，为我们创造出比以前更高的价值。我们，就支持谁。”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用一种近乎于闲聊的、不经意的语气，补充了最后一句，而这一句，却是最致命的一击。
“当然，据我所知，史蒂文先生和他背后的资本，最近，也向我们递交了一份，非常有诚意的，关于秦氏集团的‘未来发展计划书’。”
“——若菲，你，和你的团队，可要加油了。”
说完，他便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
忙音，在死寂的客厅里，一下一下地响着。
秦若菲还保持着那个接电话的姿势，一个人，呆呆地举着手机，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瞬间被冰封的雕塑。
她的脸色，比窗外铅灰色的江水，还要苍白，还要，了无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