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拉汝赤回到雪山神殿,发现这里早就成了一片废墟,山门被毁,上山的路被彻底截断,神殿矗立在孤峰摇摇欲坠,而他最好的朋友也在那里。他本以为雪山神殿是最安全的地方,因为那里存着所有迦止国人的信仰,可如今……文明的湮灭,信仰的崩塌,连一副躯壳都不再留存,世上再无迦止国。
周唯和军队同样踏上归程,及至漠北和肃西的岔路口,褚河建议众人前往漠北休息整顿,周唯却满脸倦容地对他道:“楼兰军队收编的事交给你,还有迦止国的烂摊子,有何需求随时提,朕会派人协助。”
“是,臣遵旨。”
说到这儿周唯便顺口问到:“姑母近来如何?听闻世子妃遇喜,姑母该是高兴坏了吧?”
“还是陛下了解她,”提起徐娇,褚河嘴角的笑意就怎么都收不住了,“世子妃将门虎女,有了身孕也不忘早起练一练拳脚,王爷怕她伤着孩子,所以也都早早起来陪着,乐此不疲呢。”
周唯想了想徐娇小心翼翼护着世子妃的模样,不禁觉得有些滑稽,想当年他这个姑母可是定北军中最大大咧咧的姑娘,如今老了老了却要做这种精细活,还真是难为她了。
一行人就此别过,周唯带着中军回了肃西,华九和华三的伤还没结痂,夏日炎热再加上一直穿着盔甲,没两日便开始化脓溃烂。周唯心有芥蒂本不想理会两人,但看着他们被岁月侵蚀的面庞又不忍心,最后还是命人备了马车,甚至还临时买了两个丫鬟伺候着。
周唯看着马车上“惬意”的二人,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只见他们像个大爷似的有人端茶送水悉心照顾,再看看自己,真正的孤家寡人,连唯一贴心的皇后都被他们给气跑了,这世上恐怕没有比他更憋屈的皇帝!
很快车队到了肃西境外,沈清瑶竟带着华五出现在城楼上,周唯这才想起来九刃之间消息是互通的,沈清瑶恐怕早就知道华九气跑了错拉汝赤,所以才早早来城外侯着,想安慰她这个差点成为鳏夫的儿子。
周唯没让沈清瑶看华九一眼,径直将人接上了自己的马车,急得华九恨不得将脖子拉长十寸,一个劲儿趴在马车窗边往这边张望。
“他又给你添麻烦了,”沈清瑶道,“自从归元丸的效用被他知晓后,他就像着了魔似的怕你做傻事,我劝过,也警告过,可还是没能阻止他。”
“这一阵子没有人来叨扰母亲吧?”
似乎是没想到周唯会如此平淡,沈清瑶有些诧异,便顺着他的话,摇摇头说:“一切都好,你放心。”
“那就好,”周唯看向窗外若有所思道,“他也不算白退这一步。”
沈清瑶以前最怕周唯跟他爹似的爱人如命,可真当他和错拉汝赤一别两宽,回来继续守着江山,她这心里却又百般不是滋味。
“华九已经没有任何官职了,他不会再给你们添堵,”沈清瑶试探道,“快寻阿鸢回来吧,他一个人在外,还带着伤,身体怎么受得了?”
谁知周唯却摇摇头说:“这事归根究底,其实不全在九叔。他累了,想自由快活一段时间,这日子或长或短,我不知道,他自己也不能确定,但无疑这对我们都好。”
“娘不懂,”沈清瑶眉眼间还是难掩愧疚和悲伤,“相爱之人不能相守,好在何处?”
“他幼年坎坷,所以养成了个独狼的性子,可自从他住在那凤辞宫里,便把爪子收了,利牙磨了,从此走一步看三步,看十步,不仅如此,还得想着怎么做才能不让我为难,所以他交出了自己在迦止国最后的兵权,同意了选秀,一点一点学着做一个端庄贤德的皇后。”
周唯不知从哪儿拿出了错拉汝赤留下的凤冠,随手摆弄两下,将那金贵华丽的小东西丢在桌上,继续道:“他用二十年终于学会了怎么做一个体面又有用的皇后,然而我们只想榨干他的最后一分价值为国所用,没人在意他一次次退让后的恐惧和不安,他唯一的依靠是我,可当我再一次不得不因为别的牵绊而委屈他时,他便也退到底线,退无可退了。”
沈清瑶看着悲伤又无力的周唯也不知该说什么,高处不胜寒,或许这也是皇家的悲哀。
“那你们以后该如何?”沈清瑶隐隐期待着,“或许他只是去散散心,过了这段就好了呢?”
“但愿如此。”
然而周唯明白,错拉汝赤在他身上倾注了全部的耐心和真心,所以他的决绝和固执,也必定是无数次失望累积出的结果。
“母妃,爹爹还没回来。”
周潜回到肃王府后日日趴在门口张望,他以为错拉汝赤只是外出一段时间,可直到他们返京这日,还是不见错拉汝赤的身影。
“爹爹是不是生气了?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周潜垮着小脸,忧心忡忡地问钟止容。
“你爹爹还有事要做,”钟止容摸了摸周潜的脑袋说,“他是疼你的,不会不要你。”
此时的错拉汝赤却在西南境内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虽然心中很是惦记周唯,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卸下皇后身份的生活的确轻松且恣意,没有言官时刻要他约束言行,也没有武将与他勾心斗角,生怕他想要在兵权上分一杯羹,此外还有使尽手段争宠的后妃,偶尔发疯的赫连昭阳,必须应对的父子关系……这一切都将彻底远离他,他从此只是周唯一个人的囚徒。
“七叔,”错拉汝赤无奈端着一杯茶冲空荡荡的身后说,“打个商量吧,我定期向鸢尾阁透露我的行踪,你也不必再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如何?”
华七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一把扯掉自己易容的面具,满头大汗得走到错拉汝赤对面坐下,用手呼呼呼扇着风。
“我也不想跟着啊,皇命难违。”
“所以你我合作各取所需,”错拉汝赤学着他的样子,神秘兮兮道,“你也能抽些空去陪陪那位,何乐而不为?”
这提议让华七心动不已,眼珠子滴溜溜一个劲儿地转,最后半信半疑道:“你当真不会消失地无影无踪?”
“不会。”
“你不会告发我?”
“不会。”
“你不会背着陛下偷男人?”
“不会!你啰不啰嗦!”
眼看着错拉汝赤即将耐心告罄,华七当即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然后迫不及待地消失在了错拉汝赤面前。
目的达成的错拉汝赤颇为得意地继续喝着茶,长吁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终于安静了。”
微风,暖阳,清茶,美景,这日子真是恣意又舒畅,如果能有爱人相伴就更好了……错拉汝赤有些落寞地将茶杯放下,从周唯登基那日起他就知道,他们注定无法以彼此唯一的爱人之名相守,家国重任扛在肩上,所有的一切都该为此让步。
“你守着你的家国安定,我守着你,甚好。”
转眼又是四年,周唯依旧过着勤政殿凤辞宫两点一线的日子,偶尔外出一段时间,没人知道他去哪儿,或者偶尔闭门不出几日,国务都交给十二岁的周潜和一群大臣处理,也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当然,一个人除外……
“都说人到中年会力不从心,”错拉汝赤面色潮红地仰躺在周唯身下,手指绕着他的头发打趣道,“你倒是没让我失望。”
“放肆,”周唯假装愠怒,“这么多年你只有想要的时候才会回来,把我当什么了?”
在外多年错拉汝赤早已没了那身处高位的谨慎和压抑,说话也是越来越无所顾忌。
“你自然比那冷冰冰的东西好,”错拉汝赤紧紧抱着周唯的脖子,狡黠一笑,在他耳边道,“你能满足我,它不行。”
周唯一时语塞,愣了好久才无奈笑骂道:“你可真是越来越……”
“我想你了。”
错拉汝赤赶在周唯之前先来了这么一句,眼见周唯的表情从无奈到吃惊再到兴奋,便乘胜追击道:“每年快到生辰就格外想你,不知道为什么。”
“我以为你在外又是游山玩水,又是英雄救美,又是拉山头拜把子,早就忘了我呢。”
“那是因为没事做就会想你。”
“你……”周唯不得不承认他很受用这一套,可错拉汝赤如此大的转变也让他一时难以接受,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什么时候嘴这么甜了……”
要说这作死的功夫,错拉汝赤认第二,那绝对没有人敢说自己是第一,全因他好死不死在周唯最兴奋的时候说了一句:“你说哪张嘴啊?”
结果自然不必猜,被绑在床头里里外外吃了个干净,唇也被死死堵着,只能红着眼呜呜呜叫,最终挣扎无果,眼神涣散地听周唯说:“心肝儿的小嘴,都很甜。”
晚些时候两人依偎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错拉汝赤轻抚着周唯鬓角隐隐的白发,惊呼:“你居然有白发了。”
“是啊,老了,”周唯突然紧了紧抱着错拉汝赤的手,正色道,“城郊五里玄玉湖边有处宅子,院中假山下有个私库,那里的金银……”
错拉汝赤皱了皱眉,闷闷道:“懒得听你有多少私房钱。”
“别闹,”周唯无奈笑了笑,“你必定没什么当太后的打算,太子也未必靠得住,你留些钱,以后随便去哪儿都能安逸地继续活……”
“之前碰上个老和尚,他说我命中带富贵,”错拉汝赤硬生生转了话题,故作轻松地说,“果然,还真有人偷偷存了不少金银供我挥霍,赶明儿我就拿着那些钱逍遥快活去!”
“行,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都依你。”
这样的话周唯说过无数次,每次都能惹得错拉汝赤喜笑颜开,唯独这次他却愁眉不展,沉默了许久才突然开口问到:“你怎么了?”
“什么?”
“真当我傻吗?”
周唯苦笑着,却也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当年老巫给我下的毒并没有完全祛除,现在年纪大了又有复发之势,再加上心口疼这个老毛病,太医说恐怕有些棘手。”
错拉汝赤没再追问,而是一言不发地转身背对着他,沉默许久后小声道:“一辈子陪着我,你答应过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