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南方一个山坳里,村子小,几十户人家,房子像撒豆子似的,零星散落在山脚和河边。村子有个顶好的名字,叫“晒谷坪”,听着就敞亮、暖和。可有些事,偏偏就发生在最敞亮的地方,藏在最暖和的日头底下。
那是我十二岁那年的暑假。
夏天的乡下,美得不像话。田里的稻子开始泛黄,风一过,沙沙响,带着股青草和泥土的甜味儿。后山的竹子绿得滴油,知了没完没了地叫。我最盼的,就是晚上跟爷爷去“照田鸡”。爷爷是老把式,对田里、水里的活门儿清。他有个绝活,晚上去水田边、小溪旁,用手电筒一照,那田鸡就傻愣愣地不动,一抓一个准。
但那几天,爷爷没带我去照田鸡。他总是一个人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望着村子东头那一片刚抽穗的稻田,眉头拧成个疙瘩。烟锅一明一暗,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
“爷爷,咋不去照田鸡了?”我忍不住问。
爷爷吐出口烟,烟雾在夕阳里慢悠悠地飘。“东头……李老四家的田,有点不对劲。”
“咋了?遭野猪了?”
“比野猪邪乎。”爷爷磕磕烟灰,“田里的禾苗,像是被什么东西‘舔’过。”
“舔?”我想象不出那画面。
“嗯。不是啃,不是咬。就是有一小片一小片的禾苗,叶子没了,杆子却好好的,断口处黏糊糊、湿漉漉的,像是被啥东西的舌头捋过一遍。不光是叶子,连叶子上趴着的小飞虫,都没了踪影,干干净净。”
我后背有点发凉。这听起来,确实比野猪啃得乱七八糟要怪。
“是……啥东西?”我小声问。
爷爷摇摇头:“说不准。不像畜牲干的。畜牲吃东西,没那么干净利索,总会留下牙印、脚印。这个,太干净了,就像……就像有个看不见的东西,半夜趴在那儿,仔仔细细地舔了一遍。”
那天晚上,爷爷决定去看看。他没拿鱼叉,也没带装田鸡的竹篓,而是从墙根取下一样东西——那是一把用了几十年的旧木工刨子,刃口磨得雪亮。他又从灶膛里,抓了一把冷灰,用旧布包了,揣进怀里。
“爷,拿这个干啥?”我不解。刨子是做木工活的,灶灰是烧火剩下的,跟抓田鸡或者对付那“舔”禾苗的东西,八竿子打不着。
“以防万一。”爷爷没多解释,“跟紧我,别乱跑,别出声。”
我既害怕又兴奋,紧紧跟在爷爷身后。月亮还没上来,只有满天星斗,撒下些微弱的光。田埂路窄,两边的稻子比我还高,黑黢黢的,风一吹,像无数人影在晃动。四周虫鸣蛙鼓,热闹得很,可我心里却静得发慌,总觉得那热闹底下,藏着别的东西。
快到李老四家那块田时,爷爷停下了脚步,示意我蹲下。他熄了手电筒。
“你看。”他压低声音,指向田里。
借着星光,我眯着眼仔细看。那块田和旁边的没什么两样,稻子也在风里摇晃。但看着看着,我就觉出不对了。旁边的田里,稻叶摇晃得杂乱无章,而李老四家这块田,尤其是靠近田中心的那一片,稻子的晃动,带着一种奇怪的……节奏。不是风吹的那种乱,而是一种缓慢的、均匀的起伏,像是什么东西在均匀地呼吸,带动了周围的稻穗。
而且,那块地方的虫鸣声,似乎也特别稀疏,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仿佛那里有一小片无声的区域。
爷爷示意我不要动,他自己猫着腰,像只老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滑下田埂,摸进了田里。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木刨子。
我蹲在田埂上,心怦怦直跳,眼睛死死盯着爷爷消失的那片黑暗。月光勉强勾勒出稻穗的轮廓,那片有节奏晃动的区域,显得格外幽深。时间过得很慢,周围的虫鸣好像也低了下去,像是在观望。
突然,那片有节奏晃动的稻穗,猛地静止了一下!
紧接着,我看到稻穗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方式向两边分开,不是被拨开,更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压力缓缓排开。分开的路径,正朝着爷爷摸过去的方向!
我看不见那是什么,但它就在那里!一个看不见的、正在移动的东西!
爷爷似乎也察觉了。他停住了脚步,蹲低了身子。我看到他快速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包着灶灰的布包,朝着那东西移动的前方,猛地扬手撒了出去!
一把灰白色的灶灰,飘飘洒洒地落在稻叶上。
接下来的一幕,让我头皮瞬间炸开!
那些轻飘飘的灶灰,并没有完全落下。在某个区域,灶灰像是碰到了什么无形的东西,竟然有一部分悬在了半空!勾勒出一个大概有脸盆大小、模糊的、扭曲的轮廓!那轮廓湿漉漉的,灶灰沾上去,立刻变得灰黑,形成一种黏腻的、令人极度不舒服的斑纹。
那东西似乎被灶灰激怒了,或者感到了不适。它周围的稻穗剧烈地摇晃起来,但依旧没有任何声音发出。那个被灶灰勾勒出的、黏腻的轮廓,在空中停顿了一瞬,然后猛地向下一沉,消失在稻丛里。
几乎在同一时间,爷爷动了!他不是后退,而是朝着那东西消失的位置猛地扑了过去,手里的木刨子狠狠地向下一刮!
我听到一种极其轻微、但又刺耳的声音,像是湿牛皮被用力刮过玻璃。那不是动物的叫声,也不是任何我听过声音。
爷爷保持着那个向下用力的姿势,一动不动,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直起身。他走到田埂边,把我拉起来。他的手心全是汗,冰凉。
“爷……那是啥?”我声音发颤。
爷爷没回答,只是摊开另一只手。他手里握着木刨子,刨子的刃口上,沾着一层透明、粘稠、像胶水一样的液体,在星光下反射着微光,还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气,不臭,但让人闻了头晕恶心。
“走了。”爷爷只说了一句,拉着我快步往家走。
回到家,爷爷在灯下仔细看那刨刃上的黏液。他用草纸擦掉,又把刨子放在灶火上空烤了烤,直到那股腥气散去。他显得很疲惫,但眉头舒展了些。
“睡吧。”他说,“李老四家的田,应该没事了。”
“爷,你到底刮了它啥?那是个什么东西?”我躺在竹床上,还是忍不住问。
爷爷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说:“老一辈传下来的土法子。有些东西,你看不见,摸不着,但它确实存在,靠着某种‘气息’活络。灶灰是百家烟火,有阳气,能暂时让它显形。木匠刨子,刨过千万木头,沾的是‘生’气、‘正’气,最是锋利。那黏液……可能就是它的‘皮’或者‘口水’。刮掉一层,它吃了痛,知道这地方有克星,短时间内就不敢再来了。”
“它到底是啥?是鬼吗?”
爷爷摇摇头:“说不好。可能是一种‘馋痨’,一种专门贪吃新鲜草木精气的小邪祟,不成形,所以看不见。也可能……是块‘病地’,那块田本身‘生病’了,滋生出这么个玩意儿。谁知道呢,这天地间,解释不清的事多了去了。”
第二天,爷爷带着李老四去看了那块田。被“舔”过的禾苗没什么变化,但爷爷撒过灶灰的地方,那些沾了黏液的稻叶,一夜间都蔫黄了。爷爷让李老四赶紧把那些黄叶子都掐掉,扔进河里让水冲走。
过了几天,我再路过那块田,果然再没出现禾苗被舔的怪事。稻子依旧绿着,慢慢变黄。虫鸣声也回到了那块田里,和别处一样热闹。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惊动多少人。村里人照常下地,吃饭,聊天。太阳照样升起,把晒谷坪照得一片金黄。
我依然觉得夏天的乡下很美,稻浪金黄,远山如黛。可我也知道了,在这片世代耕种、看似寻常的土地上,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绿意和震耳欲聋的虫鸣底下,或许就藏着一些我们看不见、也想不明白的“东西”。
它们没有形状,不发声音,只是静静地潜伏在生活的缝隙里,偶尔伸出无形的“舌头”,舔舐一下这个世界。而像爷爷这样的人,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凭着祖辈传下来的、一点朴素的敬畏和法子,默默地守护着这片土地的清净。
很多年过去,爷爷早已不在了。每当夏夜,我听到窗外无边的虫鸣,看到月光下安静的田野,总会想起那个晚上,想起爷爷扬出的那把灶灰,和刨刃上那抹诡异的黏液。
那是一种深植于乡土之中的、难以言说的诡异,它并不张扬,却无比真实地提醒着我:我们对这个世界所知甚少,敬畏之心,永远不可或缺。日子就像田里的水,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你看不见的暗流,而守护这平静的,往往就是那些最沉默、最朴素的智慧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