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善殿归来,吴铭反复咀嚼着马太后那番“明路暗路”、“水引渠成”的玄机。他意识到,太后并非阻止他调查,而是指引他改变策略,从猛打猛冲的明线调查,转为更隐蔽、更巧妙的暗线牵引。
他将注意力从北疆粮饷案本身暂时移开。既然太后暗示“暗路”之事需“引到该去的地方”,那么当前首要任务,并非揪出幕后黑手,而是找到那个能承受真相、并能采取行动的“地方”。
谁是这个“地方”?兵部?五军都督府?还是…直接奏报新帝?
吴铭仔细权衡。兵部与五军都督府内部关系盘根错节,难保没有对方的人,贸然上报,可能反而让线索再次中断。而直接面圣…新帝虽仁厚,但根基未稳,且此事牵涉可能极大,若无铁证,空口白牙,反而可能引发不可预料的动荡。
他想到了一个人——魏国公徐达。徐达不仅是军方泰斗,深得新帝信任,更关键的是,他似乎是马太后(及背后可能存在的力量)可信赖的执行者。且徐达久经风浪,深知轻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等敏感之事。
打定主意,吴铭再次前往魏国公府。这一次,他不再旁敲侧击,而是在密室中,将目前发现的所有线索——粮饷案账目矛盾、军马中毒疑点、匠户被招募、可能存在的私兵及军械制造——以及马太后的暗示,除却宫中跟踪和朱元璋假死的惊天猜想外,尽数坦诚相告。
徐达听完,久久沉默,面色凝重如水。书房内只闻灯花噼啪作响。
“岳父大人,”吴铭低声道,“小婿以为,此事已非寻常贪腐,恐动摇国本。太后娘娘似有深意,但小婿愚钝,不知该将此事引向何处,还请岳父示下。”
徐达缓缓睁开眼,目光锐利如鹰:“你做得对,此事确非你能独力处置。太后之意,老夫大概明白了。”
他站起身,走到一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北疆及几个主要藩王的封地上。“粮饷、军械、私兵…所图非小。这‘暗路’,通的地方,可不简单。”
他沉吟片刻,决然道:“此事,你暂且放下,不要再查,尤其不要再碰都察院内部任何相关卷宗,装作一切如常即可。后续之事,交由老夫来处理。”
“岳父打算如何处置?”吴铭忍不住问。
徐达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光:“自然是按规矩办。军中的事,终究要在军中了结。五军都督府和兵部,也该动一动了。”
吴铭心中了然。徐达这是要动用他在军中的绝对影响力和老部下,从军方系统内部进行秘密核查。这远比他从都察院外部调查更直接、更有效,也更不易打草惊蛇。
“小婿明白了。”吴铭松了口气,有徐达接手,压力顿减。
“嗯,”徐达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你近日便专心于新政试点之事,那是明路上的阳谋,于国于民有利,陛下也看重。至于暗处的魑魅魍魉…”他冷哼一声,“自有扫荡之时。”
离开徐府,吴铭心中安定不少。他依言行事,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宛平、济宁两地的清丈田亩试点筹备中,整日与户部官员、地方呈报的文书打交道,仿佛彻底忘却了之前的种种疑案。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他以为暗流将暂时平息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再次将漩涡搅到了他的面前。
这日深夜,吴铭早已歇下,忽被府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声惊醒。紧接着,王伯匆忙来报:“伯爷,不好了!都察院档案房走水了!”
吴铭猛地坐起,披衣来到院中,只见东南方向天空隐隐泛着红光!正是都察院所在方位!
他心中咯噔一下,立刻命人备车,急匆匆赶往现场。
赶到都察院时,火势已被扑灭大半,主要是档案房所在的偏院受损严重,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水汽的味道。兵丁、衙役、救火夫役乱作一团。
左都御史、几位副都御史皆已到场,面色铁青。吴铭注意到,赵副都御史也在其中,脸色苍白,眼神躲闪。
“情况如何?”吴铭拉住一个相熟的御史急问。
“唉,烧的就是存放近年文书旧档的那几间库房!”那御史跺脚道,“幸好发现得早,没蔓延到正堂和大库,但…但眼看就要归档和新政相关的好些卷宗,怕是…怕是都完了!”
存放近年文书旧档的库房?吴铭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那里正是他之前调阅北疆粮饷案、军器档案流水记录的地方!也是那批被“特殊处理”的文书最可能存放的区域!
这场火,来得太巧了!巧得令人心惊!
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纵火,目的就是为了销毁可能存在的证据?!
他立刻看向赵副都御史,只见他正对着左都御史和其他同僚痛心疾首地陈述:“…下官今夜恰好在值房处理公务,闻得异味,出来一看,已是浓烟滚滚…定是近日天干物燥,灯烛管理不慎所致…下官失职,请大人责罚!”
他将责任揽到了“灯烛管理不慎”上,定性为意外。
左都御史面色阴沉,看着一片狼藉的废墟,最终挥了挥手:“先全力抢救残卷,清点损失!责罚之事,容后再说!”
众人纷纷忙碌起来。吴铭也假意参与抢救,踏入尚有余温和水渍的废墟。焦黑的梁木、湿透的纸灰、散发着焦味的卷宗残片…一片末日景象。
他心如明镜,这场“意外”的大火,几乎将他此前调查的物理痕迹抹除得一干二净。对方的反应速度、狠辣决绝,远超他的预料。
这是警告?还是灭迹?
无论哪种,都说明对方已经被逼到了墙角,甚至可能狗急跳墙。
就在一片混乱中,吴铭的目光被水洼边一小片未被完全烧毁的硬纸角吸引。他趁人不备,迅速用脚将其踩入泥水中,又假意弯腰整理靴子,将其悄然拾起藏入袖中。
回到府中,天已微亮。吴铭疲惫不堪,却毫无睡意。他取出袖中那片湿漉漉的纸角,就着烛光仔细辨认。
纸角质地特殊,是某种高级公文用纸,上面残留着半个模糊的朱红色印记,似乎是某个印章的边缘,还能辨认出最后一个笔画,像是一个“…司”字的收尾。
而纸张未被烧毁的背面,似乎用极淡的墨迹写着几个数字,像是某种编号:“…丙寅…七十三…”
丙寅?那是洪武十九年的干支!七十三?是什么序列号?
这片残片,是从一份洪武十九年的高级公文中散落出来的?它为何会出现在存放近年文书的库房中?是之前整理时误放?还是…有人特意将其与其他文件一起销毁?
这场大火,究竟想烧掉什么?又想掩盖什么?
明路之上,新政方兴未艾;暗路之中,杀机已骤然降临。
他知道,表面的平静已被彻底打破。接下来的,将是更凶险的较量。而这片意外的残片,或许会成为揭开所有迷雾的新起点。
他需要立刻将这个消息,传递给徐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