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明舰队带着被解救的船员和一场未真正爆发却意义重大的胜利返回港口,但港内的气氛并未因此轻松多少。镇国秦王吴铭很清楚,扣押使节事件以及对峙中的炮火警告,已经将新明与大明朝廷之间那层脆弱的窗户纸彻底捅破。虽然暂时慑于新明展示出的精准打击能力和强硬态度,福建水师退却了,但来自大明中枢的反应,必将更为猛烈和深远。
果然,仅仅半个月后,数艘打着大明礼部旗号的官船,在一支小型水师舰队的护卫下,抵达了新明港外海。这一次,他们没有像之前的王参议那样盛气凌人地直入港口,而是严格按照外交礼仪,先行派出小艇递交文书,言明奉大明皇帝陛下旨意,特派钦使前来“宣谕问话”。
文书措辞依旧带着天朝上国的架子,但已没有了“束身归朝”、“释兵请罪”之类的字眼,而是变成了相对中性的“问话”,这微妙的变化让吴铭和新明高层嗅到了一丝不同的气息。
“看来,上次的炮声,还是让他们稍微清醒了一点。”林风看着那封文书,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
“未必是清醒,或许是更大的图谋。”老陈(已从北海镇轮换回港)更为谨慎,“朝廷内部派系林立,主张对我们用兵的和主张羁縻笼络的恐怕都在角力。此次派来的钦使,态度至关重要。”
吴铭沉吟片刻,下令:“以相应礼节接待,允其使者登岸,安排在迎宾馆。通知下去,港内军民,保持常态,既不必过分紧张,亦不可松懈怠慢。我们要让他们看到的,是一个井然有序、防御森严、而非畏缩慌乱的新明。”
大明钦使一行约二十人,在严格的护送(或者说监视)下进入新明港。为首的钦使是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举止沉稳的官员,身着绯色官袍,自称姓周,官拜礼部郎中。他带来的随从中有文吏,也有几名眼神锐利的护卫,但整体规模控制在了一个相对克制的范围内。
会谈在镇国秦王府的议事厅举行。周郎中显然做足了功课,对吴铭过去的官职、经历乃至在新明的作为似乎都有所了解。他没有像王涣那样一开始就咄咄逼人,而是先从吴铭当年在都察院的“政声”谈起,言语间甚至带着几分对实干之才的惋惜。
“……吴大人,不,镇国秦王,”周郎中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上了压力,“陛下仁厚,念及旧情,更体谅尔等漂泊海外、筚路蓝缕之艰辛。然,国有国法,疆有疆界。尔等擅据海外,私设军伍,更与不明番邦(指西班牙)构衅,已非人臣之道。前番福建水师扣押使节,虽行事操切,然其维护海疆靖安、查禁私通外国之初衷,亦非无因。”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吴铭的脸色,继续道:“陛下有旨,若镇国秦王愿去王号,奉大明正朔,所据之地可设为大明海外藩司,由秦王……由吴大人世镇其土,统辖军民,然需接受朝廷派遣流官佐理民政,兵额亦需核定,一应事务,需按期禀报朝廷。如此,则名正言顺,上下相安,亦可免动刀兵之祸,岂不美哉?”
厅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这是要将新明彻底纳入大明的行政管理体系,名为藩司,实为羁縻,逐步消化。所谓的“世镇其土”,在朝廷流官和兵额限制下,最终只会成为一个空头衔。
吴铭脸上看不出喜怒,他缓缓开口:“周大人,大明海禁之策,锁国自守,视万里海疆如畏途,坐视西夷舰船横行,商路为其所据。吴某在此,拓土垦殖,保境安民,与西夷周旋,非为私利,实为华夏留一海外根基,开一扇通风之窗。去岁与西夷一战,挫其锐气,使其不敢北窥大明海疆,此功过,朝廷可曾看见?若依大人所言,设藩司,派流官,限兵额,则新明活力尽失,如同折翼之鸟,待西夷或倭寇再至,凭何自保?届时,朝廷远在万里,可能及时来援?”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手指划过新明、大明沿海、琉球、日本乃至模糊标注的吕宋(菲律宾)。“周大人请看,此乃千年未有之变局!西夷泛海而来,其势汹汹,其器犀利,非往日倭寇可比。大明若依旧固步自封,恐终有被动挨打之日。新明愿为大明屏藩,守望海疆,互通有无,共御外侮。然,若朝廷视我为肘腋之患,必欲除之而后快,则吴某与新明上下数万军民,为求自保,亦唯有死战而已!”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和对大局的洞察。
周郎中脸上的从容渐渐消失,他沉默了片刻,才道:“镇国秦王所言,虽有其理,然朝廷法度不可废。尔等在此,终究是……”
“终究是什么?是化外之地?是叛逆之臣?”吴铭打断他,目光锐利,“周大人,烦请回禀陛下,新明无意背离华夏,亦无意与大明为敌。我等所求,不过是一处安身立命、传承文明之地。若朝廷能以平等之礼相待,视新明为海外友邦,互通商贸,共研技艺,协防海疆,则新明永为大明之手足兄弟。若朝廷定要以君臣名分相压,欲将我等于死地,那么……”他顿了顿,语气森然,“新明之炮火,亦非摆设!何去何从,请陛下与朝中诸公,慎思之!”
会谈不欢而散。周郎中带着吴铭强硬且明确的态度,登船离开了新明港。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失败了,新明的这位镇国秦王,绝非朝廷想象中的那种可以轻易招抚或吓倒的海外豪强。
送走大明使团,新明港内部的气氛反而更加凝重。所有人都明白,和平的幻想已经彻底破灭,来自大明的实质性压力,很快就会以各种形式到来。
“加强所有方向的侦察和警戒,尤其是通往大明、日本、琉球的航线。商船队出行,必须由武装船只护航。”吴铭立刻下达命令,“林风,舰队保持最高战备,重点演练应对大明水师可能的大规模进攻战术。老陈,你负责协调港内防御和物资储备,尤其是粮食和军械,要做好长期坚守的准备。”
“王爷,我们是否……可以考虑主动与日本某些有实力的大名加强联系?甚至……与琉球国暗中结盟?”一位负责外交事务的官员提议道。
吴铭摇了摇头:“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容易授人以柄,让朝廷有更多攻击我们的借口。眼下,我们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巩固内防,积蓄力量。同时……”他目光投向北方,“北方的隐患,也必须尽快解决。‘玄蛇部’新败,内部权力必然真空,是我们主动出击,犁庭扫穴的绝佳机会!”
就在吴铭筹划着对北方用兵,以消除后顾之忧时,来自北海镇老陈的紧急军报再次送到。信中的内容让吴铭眉头紧锁。
老陈报告,派往北方追踪“玄蛇部”溃兵的斥候发现,溃散的“玄蛇部”残部并未返回传说中的“黑水谷”,而是在几个中小头人的带领下,向着更东北方向的深山老林迁徙,似乎有避开新明锋芒、休养生息的意图。然而,与此同时,斥候在更北方的海岸线附近,发现了新的情况——有不明身份的船只在那里活动,形制既不像大明福船,也不像西班牙大帆船,反而有些类似朝鲜或者更北方部落使用的船只,但更大一些。这些船只行踪诡秘,似乎在沿海某些僻静地点与岸上的人员进行接触。
“不明船只……东北方向……”吴铭看着地图,手指点在库页岛和黑龙江入海口一带。“是女真其他部落?还是……来自朝鲜?或者,是‘玄蛇部’之前可能联系过的其他势力?”
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打乱了吴铭立即北伐的计划。在情况未明之前,贸然深入北方苦寒之地,风险太大。
“传令给老陈,暂停大规模北上侦察,收缩力量,巩固北海镇防御。同时,挑选最精干可靠的‘风信营’好手,组成数支小型侦察队,化妆成猎户或土着,设法接近那片海域和‘玄蛇部’残部新的活动区域,务必查明那些不明船只的来历、目的,以及他们与‘玄蛇部’残部是否有勾结!”
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南有大明虎视眈眈,北有神秘势力若隐若现,新明仿佛置身于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吴铭站在王府的最高处,望着港口内点点渔火和远处漆黑的海面,心中那份守护这片基业的责任感,从未如此沉重。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而破局的关键,除了自身的实力,或许还在于能否在这错综复杂的棋局中,找到那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