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的呐喊声裹着夜风,在草原上荡出老远,一圈圈往深处传去。
先前偶尔从草甸尽头飘来的狼嚎,不知何时没了声息。
那些藏在暗处的畜生,像是被这满场的愤怒慑住,连喉咙里的低吼都咽了回去,
只敢缩在枯草里,听着两脚兽们的情绪在夜里翻涌。
钟擎目光落在那些诉说苦难的牧民身上,连呼吸都放轻了。
直到风卷着火星落在他手背上,带来一点灼热的疼,他才猛地回过神,心里“咯噔”一下。
竟忘了营地边缘还捆着齐二川。
这阵子被众人的苦水勾着神思,把罚人的事抛到了脑后。
他甩了甩头,有点自责,目光扫过人群,很快找到正站在角落、偷偷用粗布巾抹泪的张夜眼。
张夜眼刚被永谢布部老人说的孙子饿死的事戳中了心,眼眶还红着,听见钟擎喊他,赶紧抹干净脸走过来。
“去把齐二川放了,”钟擎低声吩咐道,
“估摸着绑了大半天,早饿坏了。”
张夜眼点点头,攥着解绳的小刀,脚步匆匆往营地边缘的木杆走去。
木杆旁的齐二川早没了先前的嬉皮笑脸,整个人僵在那儿,眼神发直地望着篝火旁的人群。
他没想到这两千来号人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那些哭喊、那些愤怒,像重锤似的砸在他心上。
他这辈子的苦水也不少。
在大同边军时,跟着马黑虎吃掺沙的粮,冬天穿着硬的跟门板似的破袄子,骑马时冻得脚趾发僵。
一路躲鞑子、避马贼,好几次差点饿死在草沟里。
这几天跟着辉腾军,有热饭吃、有新衣穿,心里松快了,就忍不住放纵,追野驴、犯军纪,
那些从边军里带出来的臭毛病,像粘在身上的泥,不是说洗就能洗掉的,总得有个慢慢改的过程。
可刚才听着别人的苦,他才觉得自己这点放纵多不值当,连带着被捆在杆上的委屈,都淡了大半。
直到张夜眼拿着小刀走过来,“咔嗒”一声挑断捆在他身上的麻绳,齐二川才猛地回过神。
自己还被绑着呢!
胳膊刚能活动,肚子就“咕噜噜”叫了起来,声音响得在夜里都格外清楚,把他自己都逗得愣了愣。
绳子一松,齐二川哪儿还顾得上揉发麻的胳膊,眼睛直勾勾盯着不远处那长溜摆着食物的桌子。
自热米饭的香气、酱驴肉的醇厚味,顺着风飘过来,勾得他喉咙发紧。
他迈开腿就想往那边冲,可刚抬左脚,腿肚子突然一软。
被捆了大半天,两条腿早麻得没了知觉,像是不属于自己似的。
他“哎呀”一声叫出来,身子往前扑去,双手乱挥着想抓点什么,却什么都没碰到,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朝着眼前的草地摔下去。
“噗通”一声闷响,齐二川结结实实摔在草地上,下巴磕得生疼,鼻子里灌满了青草和泥土的味。
他吓得大叫,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可腿还是麻的,刚撑着胳膊坐起来,又“哎哟”一声倒下去,疼得龇牙咧嘴。
张夜眼原本还想站在旁边看会儿热闹,见他摔得实在狼狈,赶紧快步走过去,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往上扶。
“你急什么?”张夜眼一边使劲拽他,一边数落,
“腿麻了不知道先揉揉?就知道吃,刚才犯军纪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有今天?”
齐二川被扶着站定,半边身子还在疼,嘴里“哎呦哎呦”地叫着,
另一只手死死抓着张夜眼的胳膊,生怕再摔下去:
“快、快扶我一把,腿麻得走不动道了!再晚一步,驴肉都该被抢光了!”
张夜眼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却还是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慢慢往食物桌的方向挪。
齐二川的腿一瘸一拐的,每走一步都“嘶”一声抽气,可眼睛却始终盯着那桌食物,连疼都忘了大半。
在边军饿怕了,这会儿满脑子都是赶紧填肚子,什么军纪、什么罚站,早被抛到了脑后。
齐二川趴在食物桌前,脑袋埋进搪瓷碗里,大口往嘴里扒着自热米饭,
米粒混着肉丁从嘴角漏出来也顾不上擦,油星子沾在衣襟上,活像饿坏的野狗。
钟擎站在不远处看着,转头时正撞见马黑虎走来。
他刚在人群里听完牧民诉说,脸上还带着未散的怒意。
“去把侦察连战士都召集回来,”钟擎快速的下令道:
“再叫上芒嘎、陈破虏、昂格尔,火炮组赵震天、李火龙、其木格,还有胡图和达尔罕,到营地边缘来开会。”
马黑虎应下,转身钻进人群。
没半柱香功夫,被点到名的人陆续赶来。
众人按照钟擎的吩咐,围着他在草地上坐下,膝盖几乎挨着膝盖,中间只留着一堆小小的篝火,
火星偶尔溅到裤腿上,有人伸手拂开,动作轻得怕打断接下来的话。
钟擎弯腰从旁边捡了根干木柴,随手丢进篝火里,火苗“噼啪”蹿高些,映得每个人的脸都亮了。
“今晚不用多耽搁,”他目光扫过众人,
“陈破虏,你的骑兵队照例去营地外围值夜,多留意东边动静,林丹汗的人或许还在附近。”
陈破虏往前挪了挪,点头应下:“放心吧,大当家的。”
“其他人今晚都早点休息,”钟擎继续说道,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
“明天,我们可能要打一场大战。”
这话落地,围着的人瞬间静了静,随即响起低低的骚动。
侦察连战士们眼睛亮了,有人不自觉攥紧手里的枪。
赵震天三个身子直了直,期待等着大当家的下文。
昂格尔也坐得更端正些。
这些天练得勤,早等着真刀真枪拼一场。
胡图和达尔罕相视一眼,眼里带着紧张,却没往后缩。
钟擎没立刻往下说,心里翻涌着念头。
自打穿越过来,他总怕自己搅乱时空,让该发生的大事变了样。
可今晚听胡图说林丹汗突袭兴和所的惨状,突然想起《明熹宗实录》卷三二的记载:
“天启三年三月壬子(初七),插汉儿(林丹汗)夜袭哈喇慎部,破兴和所”,和胡图他们的遭遇分毫不差。
原来历史没偏离大方向。
他悄悄松了口气,又想起《明档·兵部题行稿》里宣府总兵董继舒的奏报:
“三月十二,兴和所烟焰渐熄,虏骑循黑河(兴和北)向西北遁,留精骑二百于废垒。”
算着日子,明天就是三月十二,林丹汗该带大部队返回老巢,按记载会北撤到昂昆都伦河休整,
俘获的奴隶和辎重随主力走,精壮者被押送,老弱者恐怕会被就地处置。
这要是去救人的话,这时间就有点紧迫了。
“大当家,您想啥呢?”马黑虎见他半天没说话,忍不住问了句。
周围人也都安静下来,目光全落在他身上。
钟擎回过神,抬手打断众人的窃窃私语:
“你们不用瞎猜了,明天我们要突袭的,是林丹汗留在兴和所的大部队。”
他不确定他下面说的话会给大家带来什么反应,所以重点强调道,
“我们这边,算上侦察连和火炮组,一共五十多人。
对方,是林丹汗将近一万二的精锐骑兵。”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住,目光扫过众人:“大家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