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的寒风无法穿透华懋饭店厚重的窗帘,却钻进了肖衍的骨髓。他独坐在套房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田黄石印章——这是老师林枕书留给他的唯一遗物。窗外,日军的探照灯如巨兽的独眼扫过维多利亚港,将他的思绪拽回十二年前那个栀子花飘香的南京午后。
一九三零年的中央大学数学系阅览室,阳光透过梧桐叶在青砖地上洒下斑驳光影。二十二岁的肖衍正在草纸上推演黎曼猜想,一个清癯的身影在他身旁落座。
“数学是上帝书写宇宙的密码。”林枕书将一本《周髀算经》推到他面前,“而我们要做的,是破译人间的密码。”
这位曾任北洋政府密电监译员的学者,在黑板上写下“天地玄黄”四字,手指轻敲间已转换成四组数字:“《千字文》一千零四字,恰可对应四位密码本。陛下(陛下)不如皇后(皇后)好听——这是张作霖遇刺前收到的密电。”
肖衍瞳孔骤缩。林枕书微笑着翻开《诗经》,用朱笔圈出“关关雎鸠”:“看,每个字都是密钥。数学的逻辑,文学的韵律,皆是密码。”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南京城的炮火震碎了图书馆的玻璃。肖衍在废墟中扒出重伤的林枕书,老师把染血的田黄石印章塞进他手中:“去武汉找‘渔夫’...记住,密码终究是人在使用...”
他在长江边目睹了日军汽艇上的屠杀。一个穿学生装的女孩在江心挣扎,红色发带像火焰灼烧着他的视网膜。当机枪扫过江面,肖衍把印章深深按进掌心——这一刻,他破译了最残酷的密码:文明在野蛮面前需要铠甲。
在武汉的临时营地,“渔夫”让他辨认三份密电。前两份是军统的例行通报,第三份是夹杂着 grocery list(杂货清单)的家书。肖衍的目光停在“奶粉两罐”上——这是南京大屠杀次日约定的危急暗号。
“你通过了。”“渔夫”熄灭烟头,“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湘西深山的特训基地里,苏联教官瓦西里扔给他一本《资本论》:“用第7页第3行作密钥,加密这段电文。”
肖衍完成后,瓦西里却将电文付之一炬:“记住,真正的特工要让自己成为密码本。”
他在此掌握了许多非常规技能:
· 如何用琴弦测量门窗震动频率来反窃听
· 怎样利用报纸铅字排列传递坐标
· 甚至从青帮老镖师处学得“听风辨位”的绝技
最残酷的是心理训练。当陪练的女报务员被当面带走时,教官掐着他的后颈逼他直视:“同情心是奢侈品,犹豫就是死亡。”那夜他在溪边呕吐不止,却把哭声压得比虫鸣还轻。
三九年春,化名“白鹤”的肖衍在上海法租界开设钟表店。他的第一个任务接近寓言:监视常来修表的日本商会理事,却要保护其免遭军统刺杀。
在理事的怀表机芯里,他发现了微型胶片——记录着日军在崇明岛的布防图。当晚军统行动组炸毁商会车辆时,肖衍正把复制件藏进教堂告解室。他在火光中顿悟:自己既是棋手也是棋子,既要窃取情报又要维持微妙平衡。
最惊险的是在百乐门舞厅,他被迫与76号女特务共舞。当对方把毒药戒指凑近他酒杯时,肖衍突然用日语低语:“影佐机关长知道您哥哥在长崎的事。”女特务僵住的身形印证了他的猜测——他破译了比密码更复杂的人心。
四零年秋抵港时,肖衍已能同时扮演三种角色:太平山画廊的绅士画家、九龙城寨的古董贩子、以及皇后大道中的证券经纪。在“账房”设计的终极测试中,他需要从戒备森严的汇丰银行保险库取物,却被告知目标早已被转移。
“真正的高手不止破解密码,更要编写密码。”“账房”在兰桂坊的酒吧里点拨他,“我们需要的不是窃取,是让敌人自愿打开保险库。”
肖衍用三个月布局:先是让日本领事馆的会计“偶然”发现保险库登记漏洞,再通过瑞士银行职员散布假情报。当领事夫人亲自带着假珠宝存入保险库时,真正的情报已随着调包的首饰盒来到他手中。
此刻在华懋饭店的黑暗里,肖衍想起林老师最后的教诲:“最高级的密码不在电文里,在历史中。”他忽然理解了自己使命的本质——他要破译的不仅是军事密电,更是这个民族存亡的密码。
窗外突然传来游轮汽笛。他摊开掌心,田黄石印章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刻着“枕流漱石”的边款突然裂开细缝,露出微型胶卷——这是老师临终前交付的终极密码,指向某个连“账房”都不知晓的隐秘网络。
《道德经》在脑中回响:“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肖衍将印章重新合拢。十二年的淬炼,无数个在密码本与生死线间的日夜,终于将他锻造成最精密的密码机。而香港沦陷的夜空下,这场用生命做注脚的解密游戏,才刚刚翻开第一章。
他对着玻璃映出的身影举起茶杯,与记忆中南京那个白衣少年隔空相碰。栀子花谢了又开,而有些密码,需要用整个时代来破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