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工作组的进驻,标志着鼎峰事件进入了官方主导的清算时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紧张、肃穆和尘埃落定的奇异氛围。
东海分行迅速成立了以陈永清为组长、风险部和相关客户经理为组员的“鼎峰项目应急处置小组”,全力配合工作组调查。堆积如山的信贷档案、尽职调查报告、内部审批记录、贷后管理台账被一一调阅、复印、编号,运往工作组指定的临时办公地点。
林墨作为前期调查的核心成员和多项报告的具体执笔人,自然成为了工作组重点约谈的对象。约谈在一间安静的会议室进行,对面坐着两位表情严肃的工作组人员,一位来自银保监,一位来自经侦。
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问题细致而尖锐,围绕着鼎峰项目的每一个环节:
“林墨同志,请详细说明你最初对鼎峰集团产生风险疑虑是基于哪些具体观察?”
“在尽职调查过程中,除了已发现的关联交易和资金流向问题,你是否还察觉到其他异常?”
“关于评估报告涉嫌造假一事,你是如何发现赵伟与评估师刘明之间的异常关联的?”
“那封匿名邮件,除了你和陈永清副行长,还有谁知道具体内容?”
“在鼎峰集团主动销户前后,郭磊或鼎峰其他人员是否与你有过超出正常业务范围的接触或暗示?”
林墨早有准备。他沉着应对,语气平稳,依据事实和档案记录,清晰、客观地陈述了整个过程。他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回避任何细节,包括他与老周私下沟通、以及通过王鹏进行非正式信息核实的部分,都做了如实说明。他知道,在这种时候,坦诚和完整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也就是说,在赵伟案发之前,你们基于专业判断,就已经对鼎峰集团的实质风险有了比较清晰的认知,并且顶住了内部外部的压力,坚持了风控底线?”银保监的那位官员听完,总结性地问了一句,语气中听不出褒贬。
“是的。”林墨肯定地回答,“我们认为,这是银行从业人员的本分。”
两位工作组人员对视一眼,在记录本上快速写着什么。
“好的,情况我们了解了。感谢你的配合。请保持通讯畅通,后续可能还需要找你核实一些细节。”约谈结束。
走出会议室,林墨后背也是一层薄汗。这种面对国家机器的正式问询,带来的心理压力远超任何商业谈判。
接下来的几天,清算的效应开始全方位显现。
媒体在最初的狂热报道后,风向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一些更具深度的调查报道开始出现,开始复盘鼎峰集团盲目扩张、高杠杆运作的败因,也开始提及“有个别银行在早期就识别出风险并采取了审慎策略”。虽然东海分行的名字被隐去,但行业内明眼人都知道指的是谁。之前铺天盖地的指责声浪,稍稍平息了一些。
总行层面也传来了消息。鉴于东海分行在鼎峰事件中前期风险识别及时,中期坚守风控底线,后期配合调查积极,虽然在员工道德风险管控上存在疏漏(指赵伟案),但整体表现得到了总行和监管部门的初步认可。这意味着,分行管理层,尤其是陈永清,算是平稳度过了这次信任危机。
然而,业务的创伤是实实在在的。与鼎峰集团相关的所有授信,尽管大部分有抵押物,但其价值在集团崩盘后大幅缩水,能否足额覆盖贷款本金尚是未知数。大量的精力被牵扯到债权确认、资产保全、与工作组对接等善后事宜中,正常业务的拓展受到了严重影响。分行的不良贷款率指标,注定要变得很难看。
这天晚上,应急处置小组开完一个漫长而压抑的进度沟通会后,办公室里只剩下陈永清和林墨。
连日的操劳让陈永清看起来憔悴了不少,鬓角似乎多了几根白发。他冲了两杯浓茶,递给林墨一杯。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陈永清的声音有些沙哑。
“陈行,您更辛苦。”林墨接过茶杯,感受着杯壁传来的烫意。
陈永清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依旧闪烁但似乎冷清了些的霓虹。“鼎峰这座山,算是塌了。压死了不少人,也暴露了很多问题。”他叹了口气,“赵伟是咎由自取,郭磊……恐怕也很难逃脱法律的制裁。只是可惜了那些被卷入的供应商、员工和投资者。”
林墨默默点头。资本的游戏中,最终的代价往往由最底层、最没有抵抗能力的人承担。
“对我们银行来说,这次事件,是惨痛的教训,但也是一次淬炼。”陈永清转过身,看着林墨,眼神恢复了以往的锐利,“它证明了在诱惑和压力面前,坚持专业和原则的重要性。也证明了,风险无处不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总行那边,可能会对业务政策做一些调整,风控肯定会进一步加强。我们分行,也需要重新思考未来的发展方向。一味追求规模和大客户的时代,可能真要过去了。”
林墨若有所悟。鼎峰的崩塌,或许正预示着某种旧有商业模式的终结。
“林墨,”陈永清的语气郑重起来,“经过这次事情,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有潜力、有定力的苗子。专业扎实,头脑清醒,最重要的是,心里有条底线。这很难得。”
“陈行,您过奖了,我还有很多要学的。”
“学无止境。”陈永清摆摆手,“以后,分行的担子会更重,也需要你们年轻人尽快成长起来。做好准备,接下来,可能要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更重要的任务?林墨心中一动,但陈永清没有明说。
就在这时,陈永清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眉头微皱,走到一旁接了起来。
林墨隐约听到几句:
“……嗯,我知道……人控制住了?……好,我明白……这边我会安排……”
挂了电话,陈永清的脸色更加凝重。他走回来,对林墨说:“是工作组那边。赵伟在里面,又吐出来一些东西,涉及分行其他一些人和事,可能比我们想的还要复杂一些。”
林墨的心再次提了起来。赵伟案的余波,还未平息?
陈永清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天塌不下来。水落石出,未必是坏事。你先回去休息吧,后面还有硬仗要打。”
林墨离开办公室,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清算仍在继续,水面下的冰山,似乎才刚刚露出一角。他回想起陈永清的话,感受到的不仅是一种认可,更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和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
鼎峰的故事看似告一段落,但银行业的江湖,永远不会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