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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伯府的家学,设在府邸东侧一处独立的院落,名曰“明德斋”。这里不仅是府中子弟启蒙进学之所,也偶尔会邀请一些清贵的翰林或致仕的老学士前来讲学,在京城勋贵圈中颇有些名声。
苏喆正式入学的消息,如同在明德斋这潭看似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石子。当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青色学子服,由观墨陪着,第一次踏进明德斋的院门时,原本还有些喧闹的学堂顿时安静了一瞬。
一道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好奇、审视、轻蔑、漠然……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学堂内已有十数人,年纪从八九岁到十六七岁不等。除了伯府的少爷们,还有几位是依附于伯府的旁支子弟或门客之子。坐在最前方、被几人隐隐簇拥着的,正是脸色阴沉的苏明远。他斜睨了苏喆一眼,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便扭过头去,与身旁一人高声谈论起昨日马球赛的趣事,刻意将苏喆晾在一边。
四少爷苏明德坐在稍后一些的位置,看到苏喆,脸上露出一丝犹豫,最终还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其他几位庶出兄弟,有的低头假装看书,有的则带着几分看热闹的神色。
负责授课的是一位姓宋的老秀才,五十多岁年纪,面容古板,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他是伯府聘来的西席,学问扎实,但为人有些迂腐,最重规矩礼法。他早就听闻府中七少爷寻画立功之事,也知夫人特意安排其入学,心中对此等因“奇技淫巧”而得势的庶子,本能地存着几分轻视。
“新来的,去后面空位坐着。”宋先生抬了抬眼皮,用戒尺指了指学堂末尾一个靠近门口、光线略显昏暗的位置,语气平淡无波。
“是,先生。”苏喆面色平静,依言走到那位置坐下,将笔墨纸砚一一摆好,姿态从容,并无半分被冷落或刁难的不适。
观墨在门外担忧地看了一眼,见少爷神色如常,这才稍稍安心,退到廊下等候。
第一堂课是讲《论语》。宋先生照本宣科,讲解有些枯燥。苏明远等人显然心思不在书上,偶尔交头接耳,宋先生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轮到提问时,宋先生点的也都是前排的嫡子或他平日看重的几个学生。
苏喆并不在意,他端坐如钟,听得认真。宋先生讲的这些内容,对他而言浅显了些,但他依旧仔细听着,分析着这位先生的性格和教学风格,也观察着学堂内众人的反应。
课间休息时,气氛更加微妙。苏明远被几个跟班围着,谈笑风生,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整个学堂听见,内容无非是些吃喝玩乐的奢靡之事,隐隐带着炫耀和排挤。无人主动与苏喆搭话,他便独自一人走到窗边,看着院中的一株老槐树,神情淡然。
偶尔有旁支子弟或门客之子好奇地打量他,接触到他那平静无波的眼神,也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敢上前攀谈。
第二堂课是习字。宋先生布置了临帖任务,便在学堂内踱步巡视。走到苏明远身边时,见他字迹潦草,结构松散,也只是微微蹙眉,未加苛责。走到苏喆身边时,他原本随意扫过的目光,却不由得顿住了。
只见苏喆悬腕运笔,姿态沉稳,笔下字迹虽还带着模仿的痕迹,但结构端正,笔力内敛,隐隐竟已有了几分自己的风骨!这绝非一日之功,也绝非一个刚刚启蒙的庶子能有的水平!
宋先生古板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异之色。他忍不住停下脚步,仔细观看。
苏喆察觉到先生的注视,并未慌乱,依旧不疾不徐地写着最后一个字,然后轻轻搁笔,起身恭敬道:“请先生指点。”
宋先生拿起那张习字纸,看了又看,忍不住问道:“你……此前跟何人学过?”
苏喆垂眸答道:“回先生,并未正式拜师。只是病中无聊,自己胡乱临摹些字帖,不得章法,让先生见笑了。”
自己临摹?宋先生心中更是惊讶。此子天赋竟如此之高?还是说……他暗中下了苦功?联想到他之前寻画展现出的聪慧,宋先生心中对苏喆的轻视,不由得减去了几分。读书人,终究还是更看重真才实学。
“嗯……笔力尚可,结构还需揣摩。继续练习吧。”宋先生将字纸放下,语气缓和了些许,又指点了一处用笔的细微不当之处,这才踱步离开。
这一幕,自然落在了其他学生眼中。苏明远脸色更加难看,他身边的几个跟班也面面相觑。他们何时见过宋先生对哪个学生如此和颜悦色,还亲自指点细节?尤其对方还是个庶子!
接下来的诗赋课,宋先生破天荒地点了苏喆的名,让他解读一段《诗经》。苏喆起身,声音清朗,释义准确,虽无太多新奇特异的见解,但基础扎实,表述清晰,再次让宋先生暗自点头。
而苏明远在被提问时,却因准备不足,答得磕磕巴巴,被宋先生不轻不重地训诫了两句,让他脸上彻底挂不住了。
放学时分,苏明远第一个阴沉着脸冲出学堂,看都未看苏喆一眼。其他人也神色各异地陆续离开。
苏喆是最后一个走的。他仔细收拾好自己的书案,向宋先生行礼告退,举止一如既往的恭谨守礼。
宋先生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捋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啊。只是,在这勋贵府邸,一个庶子拥有过人的才华,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回到听竹轩,迎夏几人见少爷神色平静,并无受挫的模样,都松了口气。观墨则将学堂内的见闻,低声禀报给了迎夏。
苏喆用过午膳,略作休息,便又如同往常一样,拿起书卷阅读。对于家学中的风波,他似乎全然未放在心上。
但他心中清楚,这只是开始。苏明远今日接连受挫(在他看来),绝不会善罢甘休。在家学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对方的报复可能会更加直接和激烈。
他并不惧怕。相反,他将其视为一种磨砺。
在这宅斗的棋局中,家学,是另一个重要的战场。他需要在这里立足,需要获得师长的认可,也需要……适当地,展现自己的锋芒。
他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和光同尘。
既要不露锋芒,避免成为众矢之的;也要在关键时刻,显露出足够的价值,让人不敢轻易撼动。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便是他接下来需要修炼的功课。
窗外,蝉鸣阵阵,预示着盛夏的来临,也预示着,更加炽烈的争斗,即将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