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面绣着狰狞白狮的旗帜出现在地平线上时,风临城外最后的秩序彻底崩溃了。
“让开!滚开!”
逃难出城,拥挤在城门洞的人群发出绝望的哀嚎,原本就水泄不通的出口此刻成了死亡陷阱。马车相互倾轧,木料碎裂的声音刺耳无比。有人被推搡着摔倒,立刻被无数只脚踩踏,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更多的人为了活命,拼命向两侧挤去,像潮水般分开,在中间留出一条沾满泥泞和血污的、空荡荡的通道。
德隆骑在战马上,刚砍翻了一个试图冲击他马匹的暴民,温热的血溅在他的胸甲上。他听到了那不同于战场的厮杀声,更为深沉的喧嚣从城外传来,猛地勒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
他骑马奔上外城第三道城墙垛口,抬眼望去。
就在那片黑压压逃难人潮的后方,一支大军如同钢铁的洪流,沉默而坚定地推进而来。火光清晰的照射出他们高举的旗帜——黑底上,一头仿佛要择人而噬的白色雄狮迎风咆哮。
“白狮子……” 德隆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他身边的亲卫们也看到了,有人甚至失声惊呼:“是陛下的援军?!”
“放屁!” 德隆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愚弄的狂怒。“陛下麾下所有能调动的军团都在我脑子里!没有这支!没有!”
他死死攥着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怎么可能?那连绵起伏、鸟兽绝迹的洛基山脉,是如何藏下这么一支装备精良、人数众多的军队?补给从何而来?营地建于何处?这完全违背了军事常识!亚伦要是有这等后手,怎么可能坐视王都乱成这个样子,连外城都快丢了?
只有一个解释——这不是国王的后手。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巨震。他自信已经将外城的叛军钉子拔除了十之七八,至少歼敌上万,初步的战术目标已然达成。他正准备收紧拳头,给予内城叛军致命一击。可眼前这支从天而降的军队,彻底打乱了他的节奏。
“呜——呜呜——”
低沉而急促的牛角号声从德隆身边响起,这是他麾下军团特有的集结令。号声穿透了城门口的哭喊和厮杀,远远传开。
正在各处街巷、废墟间与残存叛军和暴民厮杀的德隆所部,听到这代表着“最高紧急集结”的号角,纷纷一愣,随即毫不犹豫地放弃眼前的敌人,如同溪流汇入大河,向着德隆的帅旗方向快速靠拢。一名骑士刚把长剑从一个敌人胸口拔出,甚至来不及擦拭脸上的血污,就大吼着:“集结!向将军靠拢!” 带着手下几十名士兵转身就跑。
德隆目光阴鸷地看着洞开的、一片狼藉的外城区域。这里,他已经决定放弃了。清理得差不多了,再纠缠下去毫无意义。真正的威胁,来自城外。
那支沉默的白色狮旗军团,没有呐喊,没有加速,只是迈着沉重而统一的步伐,一步步逼近。
德隆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计划之外的变数出现了,但仗,还得打下去。
“传令!”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硬,“放弃外城所有阵地!撤回前三层城墙上的所有兵力,立刻抢占内城第一道城墙!弓弩手上墙!重步兵堵死内侧登城马道!快!”
他调转马头,最后看了一眼那越来越近的白狮旗帜,猛地一夹马腹,向着最近的一段尚且完好的城墙冲去。他必须抢在这头“白色狮子”扑上来之前,构筑起一道新的防线。风临城的命运,在这一刻,彻底脱离了所有人预设的轨道。
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外城弥漫的硝烟与希望。德隆站在内城闸楼之上,苍白的手紧紧攥着冰凉的垛口,他俯瞰着下方,那些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重骑兵,正沿着通往内城的陡峭坡道艰难上行。
曾经耀眼的铠甲如今布满刀斧劈砍的凹痕与暗沉的血污,华丽的罩袍撕裂成褴褛的布条,垂挂在马腹两侧。战马喘着粗重的白气,口鼻间带着血沫,马蹄每一次落在石道上,都显得那样疲惫而迟缓。骑士们大多低垂着头,有的伏在马背上,依靠战马的本能前行;有的用绷带草草缠绕着伤口,渗出的鲜血顺着臂甲滴落。沉默,除了马蹄与金属的摩擦碰撞声,几乎没有别的声响,一种惨烈的压抑感随着这支残军弥漫上来。
“收拢两翼!让开通道!快!” 德隆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城头回荡。命令被迅速传递,前三道城墙上的守军正如退潮般向内城防线集结,脚步声凌乱而急促。
他的副官,年轻的汉斯男爵,快步冲上闸楼,胸甲上沾满烟灰,脸上混合着汗水和污迹。“大人,”汉斯的声音带着喘息,“清点完毕了……回来的重骑,只有两千一百余人。”
尽管早有预感,这个数字依旧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入德隆的心脏。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焦糊和血腥味的空气。四千重骑,那是王国最锋利的剑,是跟随他南征北讨,在无数次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精锐!每一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勇士,是王都防御体系的核心突击力量。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的血丝如同蛛网,但所有的痛惜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岩石般的冷硬。“城防兵呢?”
“归拢的不足一千,大人。加上城门原守军一千,我们在这里……勉强凑齐了四千人。” 汉斯的声音低沉下去。
四千。德隆在心里重复着这个数字。
“汉斯,”德隆转身,目光锐利如鹰,“内城的战斗我们已经帮不上忙,我们现在唯一的任务,是守住这道墙!你亲自去安排:一,所有撤回的骑兵,立刻下马,编入守城序列!他们的马匹牵到内广场,还能用的铠甲武器立刻分配给步兵!”
“是,大人!”
“二,弓箭手,全部上箭塔和垛口!检查箭矢,每人报数!滚木礌石,优先加强正门及两侧防御!油锅呢?立刻生火!”
德隆一边语速极快地下令,一边大步沿着城墙走向正门上方。沿途的士兵们看到主帅,疲惫的眼神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光。他不停地拍打着士兵的肩膀,推开试图搀扶他的侍卫。
“你,带一队人,去把那边堆着的门板拆了,做成拒马,堵住登城阶梯!”
“弩炮校准!瞄准对方可能的云梯架设点!动作快,你们没吃饭吗?!”
他走到一门守城弩旁边,一脚踢开一个散落在地上的空水囊,对操作弩机的士兵低吼道:“给我算准了距离,等那些杂种靠近了再射!我要每一根弩箭都带走一串敌人的性命!”
“遵命,大人!” 士兵们轰然应诺,手上的动作明显加快。
德隆停在正门上方,双手按在垛口上,望向城外。内城隐约传来的喊杀声已被他屏蔽在意识之外,他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这道伤痕累累的城墙,以及身边这四千名疲惫但眼神决绝的战士身上。
内城的叛乱还未平息,外城未知的敌人又登场亮相,德隆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内忧外患的双重打击。
当白狮子军团铮亮的铠甲出现在外城国王大道尽头时,整座风临王城先是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然后,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轰然喷发,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猛地炸响,席卷了每一块砖石,每一片屋瓦。
“恭迎二殿下回都!”
“亚隆迪万岁——!”
“万岁——!!”
声浪一重高过一重,震得空气都在发颤,仿佛整座王城都在这狂热的呼喊中摇晃。
“二殿下……亚隆迪?”宫廷总管利奥波特,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那个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病死……被先王亲手放入棺椁的王子……复活了?”
他猛地抓住冰冷的石栏,那个名字,那个早已被尘封、被遗忘,甚至成为某种禁忌的名字,此刻却被成千上万人狂热地呼喊,响彻云霄。
“他来争夺王位吗?”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住他的心脏,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悸。
白塔宫,最高观景台。
大王子亚伦正与几位心腹重臣商议战事,那排山倒海的声浪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厚重的琉璃窗,狠狠撞进了他的耳膜。
“亚隆迪万岁!”
“恭迎二殿下回都!”
“……”
亚伦脸上的从容瞬间冻结、崩碎。他霍然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高背椅,沉重的实木椅子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几步冲到窗边,修长的手指死死抠住窗棂,几乎要将那坚硬的木材捏碎。他透过琉璃窗,死死盯着遥远下方那条被士兵填满的宽阔主道,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接受的惊骇。
“不可能……”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低声嘶语,“这绝不可能!”
一位大臣踉跄着后退,脸色惨白如纸:“亚隆迪……他不是早就……早就……”
另一个贵族声音发颤,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是鬼魂吗?还是……当年都搞错了?”
声浪如同瘟疫,无孔不入地蔓延到王城的每一个角落。
一位贵族夫人手中的羽扇掉在地上,她却毫无察觉,只是惊恐地捂住嘴:“风神在上……我听到了什么?亚隆迪?”
她身旁的丈夫手中的水晶杯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酒液四溅。“那个名字……是禁忌!他的死是个谜!他怎么可能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