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十四,月亮像被咬了一口的糯米饼,惨白地挂在天上。
张天龙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抽烟,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暗。身后王婆家的院子里,白灯笼在夜风里轻轻摇晃,投下的影子活像几只瘦骨嶙峋的手。
\"听说了吗?王婆死的时候,嘴角是往上翘的。\"李二狗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刘大夫说她死了至少两天才被人发现,可老赵头昨天中午还看见她在河边洗衣服。\"
张天龙吐出一口烟圈,没搭话。他今年二十八,是村里少数不信邪的年轻人。三年前从城里打工回来,带回来一部智能手机和满脑子城里人的想法。
\"村长说要'送鬼'。\"李二狗搓了搓胳膊,尽管夏夜闷热,\"得找个八字硬的当'送鬼人'。\"
张天龙正要嘲笑这种迷信,祠堂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铜锣声。两人对视一眼,掐灭烟头往那边跑去。
祠堂前的空地上已经围了一圈人,中间摆着王婆的棺材。张天龙挤到前排,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棺材盖开着,王婆的尸体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蜷曲着,右手高举,食指直指祠堂房梁。她的眼睛大睁着,浑浊的眼球反射着灯笼的光,嘴角那个诡异的笑容让张天龙后颈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
\"都看到了吧?\"村长张德福的声音在发抖,\"王婆不肯走啊。\"
人群骚动起来,几个妇女已经开始低声啜泣。张天龙注意到所有人都刻意避开棺材正前方,仿佛那里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按老规矩,得送一送。\"村长环视众人,目光突然钉在张天龙身上,\"天龙,你八字最硬,今晚你来当送鬼人。\"
张天龙张嘴想拒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祠堂房梁上不知何时落了一只乌鸦,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天黑透了之后,张天龙按照吩咐换上了一身红衣红裤。村长给了他一个纸扎的小人,约莫一尺高,惨白的脸上用朱砂画着五官,胸前写着王婆的名字和生辰。
\"子时出发,沿着村路往西走,到三岔路口把这个烧了。\"村长往张天龙脖子上挂了一串大蒜,又在他腰间别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记住,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回头,烧完立刻往回跑,千万别看纸灰往哪个方向飘。\"
张天龙想说这太荒唐了,可当他接过纸人时,分明感觉到那纸做的身体在他掌心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子时的梆子声响起时,张天龙站在村口的石碑前。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了云层,只有他手里的一盏白灯笼提供微弱的光亮。纸人被他用红绳捆在背后,据说这样恶鬼就会跟着纸人走,而不会附在送鬼人身上。
西边的村路张天龙走过无数次,可今晚脚下的土路却陌生得可怕。两旁的玉米地黑黢黢的,叶片摩擦发出沙沙声,像无数人在低声耳语。灯笼的光只能照到前方两三步的距离,更远处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走了约莫一刻钟,张天龙突然觉得背上的纸人变重了。起初他以为是心理作用,可重量确实在不断增加,压得他不得不微微前倾才能保持平衡。
\"见鬼...\"他小声咒骂,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第一个异常的声音——身后约十步远的地方,传来清晰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而是一轻一重,像是有人拖着一条腿在走路。
张天龙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按照规矩,他不能回头,只能死死盯着前方的路,强迫自己继续走。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五步、三步...最后几乎贴到了他背上。一股腐臭味钻进他的鼻孔,像是陈年的腌菜混着泥土的腥气。
突然,他手中的灯笼\"噗\"地一声熄灭了。
黑暗如同实质般压下来。张天龙僵在原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吓人。背后的纸人此刻重得像块石头,而那诡异的脚步声就停在他正后方,近得能感觉到对方呼出的气吹在他后颈上——那气息冰冷刺骨,根本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
\"王...王婆?\"张天龙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没有回答,但纸人贴着他后背的部分突然变得潮湿,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渗出来。张天龙再也忍不住,一把扯下胸前的蒜头串往后扔去。
\"咔嗒\"一声轻响,像是蒜头打在了什么硬物上。与此同时,背后的重量骤然减轻,脚步声也退后了几步。张天龙趁机摸出火柴重新点亮灯笼——火焰竟然是绿色的。
借着诡异的绿光,他看见前方不远处就是三岔路口。张天龙几乎是跑着冲了过去,哆嗦着从背后取下纸人。纸人的脸不知何时变了样,原本用朱砂画的五官变成了王婆生前的模样,连皱纹都分毫不差。最恐怖的是,那张纸做的嘴正在慢慢咧开,露出一个和棺材里如出一辙的诡异笑容。
张天龙手忙脚乱地掏出火柴,可连划三根都被不知从哪来的阴风吹灭。第四根火柴点燃时,纸人的一只眼睛突然转动了一下,直勾勾地看向他。
\"烧...烧了你!\"张天龙几乎是吼出这句话,颤抖的手终于将火苗凑到了纸人脚下。
纸人瞬间被火焰吞噬,发出\"吱吱\"的怪响,像是活物被烧时的惨叫。张天龙退后几步,看着火焰从下往上吞噬了纸人的双腿、躯干,最后是那张恐怖的脸。就在火焰即将完全吞没纸人头部时,那张嘴突然一张一合,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张天龙读懂了唇形——\"谢谢你\"。
火焰\"轰\"地一声蹿高,然后骤然熄灭,只剩下一小堆纸灰。按照规矩,张天龙应该立刻转身回村,可鬼使神差地,他看了一眼那堆灰。
纸灰正在无风自动,慢慢聚拢成一个小人的形状,然后朝着与村子相反的方向飘去,消失在黑暗中。
回村的路上,那种被跟踪的感觉消失了。张天龙长舒一口气,脚步也轻快起来。可当他看到村口的石碑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石碑后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他刚才扔出去的那串大蒜。
更可怕的是,村子的模样变了。所有房屋的门窗都紧闭着,墙上爬满了藤蔓,像是荒废了十几年。张天龙跌跌撞撞地跑到自家门前,发现木门上结满了蜘蛛网,门缝里还长出了野草。
\"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转身往祠堂跑去。祠堂的门大开着,里面黑得像是张开的巨口。张天龙站在门口,听见里面传来\"咔哒咔哒\"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敲击木头。
他鼓起勇气迈过门槛,手中的灯笼再次变成了绿色。借着这光,他看见祠堂正中摆着一口棺材——正是王婆那口。棺材盖不知被谁打开了,里面空空如也。
\"咔哒\"声来自祠堂深处。张天龙缓缓移动灯笼,绿光照亮了祖宗牌位所在的神龛。牌位全部倒扣着,而王婆的牌位前,蹲着一个黑影。
那黑影察觉到光线,慢慢转过头来。张天龙看到了王婆的脸——惨白的皮肤,咧到耳根的嘴角,还有那双没有瞳孔的纯黑眼睛。
\"你回来了。\"王婆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回声,\"我的新家怎么样?\"
张天龙转身就跑,却听见身后传来\"咯咯\"的笑声和衣物摩擦地面的声音。他不敢回头,拼命往村外跑,可无论怎么跑,总是会回到祠堂门口。
第五次回到祠堂前时,张天龙精疲力竭地跪倒在地。背后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腐臭味再次包围了他。一只冰冷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天龙!天龙!\"
张天龙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村口的石碑旁,天已经蒙蒙亮了。村长和几个村民围着他,脸上写满惊恐。
\"你昨晚跑哪去了?我们找了你一整夜!\"村长扶他坐起来。
张天龙的记忆一片混乱:\"我...我送了纸人...\"
\"什么纸人?\"村长的表情变得古怪,\"王婆的棺材今早下葬了,哪来的纸人?\"
张天龙低头,发现自己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不是纸人,而是一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巾。村里人都认得,那是王婆生前天天戴的头巾。
\"王婆...王婆在哪?\"张天龙声音嘶哑。
\"葬在后山啊,今早我亲眼看着棺材入土的。\"李二狗插嘴道。
张天龙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后山跑去。村民们面面相觑,跟了上去。
王婆的坟前,新土还散发着潮湿的气息。张天龙跪在坟前,死死盯着那块简陋的木碑。突然,他注意到坟包侧面有一个小洞,约莫碗口大小,像是被什么动物挖开的。
\"挖开。\"张天龙说。
\"你疯了?\"村长厉声喝道。
\"挖开!\"张天龙几乎是吼出来的。
村民们被他的样子吓到,七手八脚地挖开了坟墓。当棺材露出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棺材盖上赫然有五个指洞,像是有人从里面抓挠留下的。
棺材打开后,发现没有任何异常。但老人寿衣的袖口和裤脚处沾满了泥土,仿佛有人穿着它走过很远的路。
张天龙低头看着手中的蓝布头巾,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缓缓抬头,看向村子方向——第一缕阳光正照在村子的屋顶上,而在王婆家那扇紧闭的窗户后面,似乎有一道影子一闪而过。
那天之后,张天龙变得沉默寡言。他总是一个人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盯着王婆家的方向。有细心的村民发现,每天黄昏时分,王婆家的烟囱会莫名其妙地冒出炊烟,而她那间上了锁的屋子里,偶尔会传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敲击木头。
更奇怪的是,村里的狗从来不靠近王婆家的院子。每到月圆之夜,村口的石碑上就会出现一道湿漉漉的手印,像是有人扶着石碑站了很久。
而张天龙,从此再也不敢穿红色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