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葬台上,桑杰赤着上身,手握经幡缠绕的骨刀。他的面前,一具裹着白布的尸体静静地躺着。清晨的高原风凛冽刺骨,却吹不散那股浓重的血腥与油脂混合的气味。
“神鹰来了。”桑杰望向天空,数十只秃鹫正在上空盘旋,它们的阴影掠过天葬台,如同死神的披风。
他熟练地解开白布,露出死者苍白僵硬的躯体。先是划开皮肤,然后分离肌肉,最后敲碎骨头。整个过程庄重而熟练,每一刀都伴随着低沉的经文诵念。当天葬刀碰到头骨时,桑杰格外小心——这是灵魂最后的居所。
秃鹫们越来越近,停在周围的山岩上,等待着它们的盛宴。桑杰退后几步,张开双臂,用藏语高呼:“来吧!带走他的肉身,让他的灵魂翱翔!”
刹那间,数十只秃鹫扑向尸体,撕扯、啄食,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吞咽声和扑翅声。不过一刻钟,尸体已消失无踪,连血迹都被啄食干净。只剩下几块较大的碎骨,桑杰会将其收集起来,与糌粑混合后再次喂食,直到什么都不剩下。
这是藏地最神圣的葬礼——将肉体归还自然,让灵魂得以解脱。
桑杰清理完天葬台时,太阳已经升高。他收起骨刀,向远处的雪山鞠躬,然后踏上回家的路。
他的家就在山脚下,一栋低矮的石屋,烟囱里飘着淡淡的青烟。推开门,温暖的气息夹杂着酥油茶的香味扑面而来。
“回来了?”妻子卓玛从厨房区域转过头来。她比桑杰小十岁,今年才二十五,丰满的身体裹在藏袍里,脸上带着高原红,眼睛亮得像黑曜石。
“嗯。”桑杰脱下沾有血污的外袍,走到水缸前洗手。水很快染成了淡红色。
卓玛端着酥油茶走过来,从后面抱住他,手不安分地往下摸:“今天怎么样?有没有硬起来?”
桑杰转身拍开她的手,却在她臀部捏了一把:“干活时候硬什么硬。倒是你,下面痒了?”
卓玛咯咯笑着躲开,胸脯微微颤动:“饿了呗,等你喂饱我。”
这样的对话几乎每天都有。桑杰作为天葬师,虽然受人尊敬,但也因常年与死亡打交道而被避讳。除了卓玛,很少有人愿意与他亲近。或许正因如此,两人在私底下格外放纵,言语行动从不知收敛。
晚饭后,桑杰注意到卓玛神色有些异常。
“怎么了?”他问,手伸进她袍子里摸索。
卓玛罕见地推开了他,犹豫片刻说:“我...我可能有了。”
桑杰愣住:“有了?有什么?”
“孩子啊,笨蛋!”卓玛捶了他一下,“两个月没来红了,而且最近老是恶心。”
桑杰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们结婚六年,一直想要孩子,但卓玛从未怀上。如今天葬台的老喇嘛刚圆寂不久,新来的还没到位,丧事却一桩接一桩...
“明天我去请医生来看看。”桑杰最后说,把卓玛拉进怀里,这次动作温柔了许多。
第二天,医生证实了卓玛的怀孕。桑杰高兴之余,心里却隐隐不安。按照传统,天葬师在重要仪式前需禁欲净身,而妻子怀孕也被视为一种“不洁”。两者相冲,不知会带来什么后果。
他的担忧很快得到了验证。
那是一个阴沉的早晨,桑杰接到通知要去处理一具特殊的尸体——一位年轻女性,因难产而死,婴儿也未能存活。按照习俗,这种死因的人不能天葬,只能水葬或土葬。但家属坚持,还塞给桑杰不少钱。
桑杰本该拒绝,但想到即将出生的孩子,需要准备更多东西,他犹豫了一下,接下了这活。
死去的女子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她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腹部还明显隆起。桑杰做了简单的仪式,然后开始操作。
但当他的刀划开死者腹部时,什么东西突然蠕动了一下。
桑杰吓了一跳,后退半步。秃鹫们已经在周围等候,焦躁地拍打着翅膀。
他定睛看去,死者的腹部又动了一下。仿佛里面有什么活物。
不可能,桑杰告诉自己。这女子已经死了一整天了,怎么可能还有活物?除非...
他想起老人们说过的故事,关于“鬼胎”的传说——死者腹中胎儿未完全死亡,吸收阴气而变成非人非鬼的东西。
桑杰犹豫是否要继续。但身后的秃鹫已经不耐烦,家属也在远处观望。他深吸一口气,再次举刀。
这次他直接剖开了子宫。
里面的景象吓了他一跳——一个全身青黑的死婴,蜷缩在那里。但它突然睁开了眼睛,没有瞳孔,全是眼白。
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死婴张开嘴,发出一声不像人类也不像动物的尖啸。周围的秃鹫顿时惊慌失措,纷纷飞起,不肯靠近尸体。
桑杰强忍恐惧,用布包裹住那可怕的死婴,准备单独处理。就在这时,他感觉手指一阵刺痛,看去时发现指尖被什么划破了,鲜血正慢慢渗出。
随后,他咬牙处理完尸体。
回家后,桑杰比平时更加仔细地沐浴更衣,但总感觉有一股腐肉的气息萦绕不散。他不敢告诉卓玛白天的事,只说累了,早早睡下。
深夜,桑杰被奇怪的声音惊醒。像是有人在屋子里轻轻走动。他伸手摸向旁边,卓玛不在床上。
“卓玛?”他轻声呼唤。
没有回答。脚步声也停止了。
桑杰起身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小屋。卓玛不在室内。正当他担心时,门开了,卓玛走了进来,面色苍白。
“你去哪儿了?”桑杰问。
“解手。”卓玛简短回答,爬上床背对他躺下。
桑杰注意到她脚底干净,没有泥土痕迹。但他太累了,没有深究,很快又睡着了。
第二天,卓玛变得有些不同。她依然会说笑,但眼神偶尔会变得空洞。她对食物的喜好也变了,开始拒绝吃肉,特别是禽肉。
“对孩子不好。”她解释说。
更奇怪的是,她开始避开桑杰的天葬工具。以往她都会帮忙清洗和整理,现在却碰都不愿碰。
“血腥味让我恶心。”她说。
桑杰理解这是孕期正常反应,但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尤其当他发现卓玛有时会自言自语,用的是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
一周后,又一场天葬。这次是一位高寿而逝的老人,是喜丧。仪式本该顺利,但当桑杰召唤秃鹫时,只有寥寥几只飞来,而且不肯靠近尸体,只是在空中盘旋尖啸。
桑杰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秃鹫拒绝食用,意味着灵魂无法解脱,这是最不祥的预兆。
那天晚上,桑杰被触摸惊醒。卓玛的手在他身上游走,但冰冷得不似活人。
“想要吗?”卓玛低声问,声音有些奇怪。
桑杰转身面对她,在月光下,卓玛的眼睛似乎全黑,没有眼白。他眨了眨眼,又恢复正常。
“你不舒服吗?”他问。
卓玛笑了,笑容扭曲:“舒服得很。来嘛,好久没做了。”她的手更加放肆。
桑杰被她挑逗得兴起,压下不安,翻身压住她。但在结合的那一刻,他感到一阵刺骨寒意,仿佛正与尸体交合。这想法让他瞬间软了下来。
卓玛的表情顿时变得狰狞:“没用的东西!”
这话语完全不似平时的她。桑杰惊恐地退开,点亮油灯。
卓玛坐在床上,赤裸的身体在灯光下显得苍白异常。她腹部已经微微隆起,但皮肤下似乎有什么在蠕动,形成诡异的起伏。
“你看什么看?”卓玛注意到他的目光,突然又变回平常语气,只是眼神闪烁。
桑杰摇摇头,推说是太累了。那晚他再没能入睡。
第二天,桑杰去了村里唯一的喇嘛家里。老喇嘛已经圆寂,新来的还在路上,他翻看经书。在一本古老典籍中,他找到了关于“尸婴”的记载——因难产而死的孕妇,若腹中胎儿未完全死亡,吸收尸气而成邪物。能附身活人,通常选择孕妇,以其腹中胎儿为食...
桑杰想起那天处理的死婴,想起指尖的刺痛,想起卓玛的变化。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脑中形成。
他冲回家,卓玛正在准备晚饭。桑杰直接掀开她的袍子,露出微隆的腹部。
“你干什么!”卓玛惊叫。
桑杰不顾她的反抗,用手按在她肚子上仔细感受。除了正常的胎动,还有一种不一样的、更加剧烈的蠕动,仿佛里面不止一个生命。
卓玛猛地推开他,眼神怨毒:“别碰我!”
“你到底是什么?”桑杰颤抖着问。
卓玛的表情突然变得扭曲,声音混合了她自己的和另一种尖锐的声调:“我们是你孩子未来的食粮。”
桑杰惊恐地后退,看到卓玛的腹部剧烈起伏,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破体而出。
他转身冲出家门,骑上摩托车奔向最近寺庙。不顾一切地敲响庙门,一个小喇嘛睡眼惺忪地开门。
“求求您,我需要帮助!”桑杰跪倒在地,语无伦次地讲述了一切。
小喇嘛听后面色凝重,师傅外出了,现在无人能做法事。但他给了桑杰一包圣土和经幡,教他简单的净化咒语。
桑杰回家时已是深夜。屋内漆黑一片。他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点亮油灯。
卓玛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桑杰稍微安心,开始按照小喇嘛教的方法,在屋内撒圣土,挂经幡。
正当他念诵咒语时,身后传来声音:“你在做什么?”
桑杰转身,卓玛坐在床上,眼睛完全漆黑,没有一丝眼白。
“清除污秽。”桑杰坚定地说,继续念诵。
卓玛——或者说附身她的东西——发出尖锐的笑声:“太晚了。我已经在这里扎根。”
她指着自己的腹部:“这里是我的新家。你的孩子已经与我合一。”
桑杰继续念咒,声音越来越大。卓玛突然惨叫,身体扭曲成不自然的姿势。
“停下!否则我撕开她的肚子出来!”那东西尖啸。
桑杰犹豫了。他害怕伤害卓玛和未出生的孩子。
就在这瞬间,卓玛猛地扑过来,力量大得不像人类。桑杰被撞倒在地,经幡散落一地。
“愚蠢的天葬师。”那东西用卓玛的嘴说,手指掐住桑杰的喉咙,“你带回了我不洁的肉体,却不知我的灵魂附在了你身上。通过你,我找到了这个完美的容器。”
桑杰挣扎着,看到卓玛的腹部裂开一道血痕,一个青黑色的小手正从中伸出。
绝望中,桑杰摸到地上的经幡,猛地按在卓玛额头上。
她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尖叫,松开了手。桑杰趁机挣脱,抓起圣土撒向卓玛的腹部。
那东西惨叫着,卓玛的身体剧烈抽搐。腹部的裂痕越来越大,一个青黑色的头颅钻了出来,没有眼睛,只有空洞的黑眶。
桑杰知道必须做出选择——要么毁灭这个邪物,同时杀死卓玛和未出生的孩子;要么放任它,让它彻底占据卓玛的身体,生下更可怕的东西。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想起天葬的本质——释放灵魂,归还自然。
桑杰停止念咒,改为吟诵天葬经文。不是驱邪的经文,而是引导灵魂解脱的祈祷。
那东西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发出嘲讽的笑声:“这对我没用!”
但桑杰继续吟诵,声音庄重而平静。他不再试图驱逐或毁灭,而是接纳和理解。他祈祷这个被困在生死之间的可怜灵魂得以解脱。
渐渐地,卓玛身体的抽搐减缓了。那青黑色的头颅停止了钻出,反而慢慢缩了回去。
桑杰看到一线希望,继续吟诵。他拿起天葬刀——总是带在身边——但不是用于攻击,而是轻轻放在卓玛腹部,作为仪式性的工具。
“走吧,可怜的灵魂。回归自然,得到解脱。”他轻声说。
卓玛的身体终于完全静止。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恢复了正常的眼白。
“桑杰?”她虚弱地呼唤,“发生了什么?我好冷...”
桑杰抱住她,感到她的体温逐渐恢复。腹部的裂痕开始奇迹般地愈合,最后只留下一道淡红色的疤痕。
第二天,村里新来的喇嘛终于到了。听完桑杰的叙述后,他检查了卓玛,确认邪物已除。胎儿也奇迹般地存活下来,但喇嘛警告说,这孩子将永远带着一丝死亡的印记。
8个月后,卓玛生下了一个男孩。孩子很健康,只是眼睛异常漆黑,偶尔会盯着空无一物的地方发出笑声。
桑杰不再做天葬师。他和卓玛搬到了另一个村庄,开了个小店。没人知道他们的过去。
每年在那次事件的纪念日,桑杰都会独自上山,放飞经幡,念诵祷告。他不再恐惧死亡,也不再轻慢生命。他明白了一个道理:生死之间本无明确界限,就像秃鹫同时是死亡的信使和新生的清洁工。
最后一片经幡飞向湛蓝天空时,桑杰仿佛听到远处传来秃鹫的鸣叫。那声音不再恐怖,而是如同自然的呼吸,永恒而宁静。
他转身下山。远处的炊烟升起,那是卓玛在准备晚饭,孩子在等她。生与死,恐怖与安宁,从来都是同一轮回中的不同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