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将至,宫中悄然竖起九层祭台。
槐树挂白幡,铜铃系哀纸,风过处,叮咚如泣。
百姓传言四起——天子要跪了,要在昭冤台前,当着万千黎民,亲口忏悔那些被掩埋的旧案。
有人说这是圣君自省,是盛世清明之兆;也有人暗地咬牙:帝王何曾低头?
这分明是逼宫!
是后宫那个病恹恹的才人,用鬼神之力,把龙椅上的真龙拉下了神坛!
朝臣惶然,禁军暗调兵马,宫墙内外,弓弩上弦,刀锋藏于袖底。
谁都知道,今日若皇帝一言不合,一声令下,血便要染红这春寒料峭的黎明。
而紫宸殿深处,萧玄策已闭门三日。
不见一人,不召一官,连最亲近的内侍也只能在深夜听见铜镜前细微的响动。
那面能照见人心的西域宝镜,此刻映出的是他苍白的脸。
他坐在灯影里,手中紧攥着那枚玉片,原本温润通灵的传国残玺,如今表面爬满诡异黑纹,像活物般缓缓蠕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口器正在啃噬它的魂魄。
“她到底……是不是人?”他低声问,声音沙哑得不像帝王,倒像一个被困在噩梦里的凡夫。
指尖抚过玉片边缘,忽然一阵剧痛袭来,他猛地缩手,掌心竟渗出血珠。
血滴落在玉上,瞬间被吸收,黑纹翻滚得更甚,似在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
从那一夜咳出黑血开始,他就明白,自己已被拖入一场超越生死的博弈。
沈青梧没有杀他,也没有揭发他,她只是轻轻一推,便让他与她同命相连——她的命丝缠着他皇统的命脉,她的痛便是他的痛,她的死,也将是他王朝气运崩塌的第一声丧钟。
他本可毁约,可当他昨夜试着重启“牵机引”药方时,御案上的朱砂符纸无火自燃,化作灰烬,只留下一行焦痕:“律不可逆。”
地府认主了。而她,是执律之人。
与此同时,后宫偏殿暖阁。
沈青梧躺在床榻上,全身缠满浸过朱砂的符布,皮肤下隐隐有幽光游走,像是无数阴魂在血脉中穿行。
她的呼吸微弱,几乎听不见,唯有胸口缓慢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断言盘坐于榻前,僧袍染尘,双手结印,一道道佛气自掌心涌出,顺着她七轮缓缓注入。
这位破印解咒的高僧,三日来未曾合眼,只为护住她最后一缕阳魂不散。
“你再撑不过两炷香。”他低声道,眉宇间尽是疲惫,“龙气紊乱,冥途将倾,你却还要强行开启清明赎罪礼?这不是审判,是殉道。”
沈青梧没睁眼,唇角却微微一动。
“不是殉道。”她嗓音轻得像风,“是清算。”
就在这时,线清掀帘而入,手中捧着一幅泛着幽光的命丝图卷。
她脚步踉跄,眼中布满血丝——整整三天三夜,她以魂织线,以命为梭,终于织出了这场大戏的最后一块拼图。
“成了。”她将图轻轻放在沈青梧案前,声音颤抖,“清明祭典因果图。”
图卷展开,丝线交织如命运之网,每一道光都标注着选择与后果。
若萧玄策拒不现身——王朝气运断三柱,三年内必生民变,边疆叛乱,宗室夺嫡,天下重归战火。
若他登台却敷衍了事——昭冤台碑文将自动显影其父弑储真相,铁证浮现,皇统根基动摇,百官哗然,社稷危矣。
唯有真正跪拜陈情,心念至诚,方可触发“净罪光”降世,缓解他命格枷锁,暂缓反噬,换取一线生机。
线清望着图,轻声道:“他没有选择。”
沈青梧终于睁眼。
那双眸子,不再有恨,也不再有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静。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图中那根连接皇帝与昭冤台的命线,嘴角缓缓扬起。
“我要他亲眼看着那些魂。”她说。
一字一句,如判官落笔,定人生死。
清明当日,辰时初刻。
昭冤台前,万人空巷。
百姓挤满了宫道两侧,禁军列阵如铁,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风卷起白幡,猎猎作响,七十二盏魂灯静静摆放在台下,每一盏灯芯摇曳,映出一张张模糊的面孔——那是当年被焚尸灭迹的宦官,是死于密诏的宫婢,是无声无息消失在深宫中的冤魂。
萧玄策身着素袍,缓步登台。
没有仪仗,没有卤簿,只有一把黑伞由小太监撑着,遮住他半边脸。
他步伐沉稳,神色如常,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走一步,心口那枚玉片就灼烧一分,仿佛有千万根针扎进骨髓。
他立于碑前,目光扫过那通体漆黑的石碑,最终停在最下方——那里赫然刻着四个字:
萧玄策(共犯)
他瞳孔微缩。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轿辇声。
众人回头,只见一顶朴素青呢小轿由两名宫女抬着,缓缓而来。
轿帘掀起,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指尖涂着暗红蔻丹,像凝固的血。
沈青梧来了。
她未登台,只站在台侧阴影里,披着一件宽大黑袍,兜帽压得很低,露出半张毫无血色的脸。
她靠在棺木旁,仿佛随时会倒下。
“陛下要忏悔。”她开口,声音沙哑如锈刃刮石,“先认一具尸。”
所有人屏息。
她抬手,指向那口静静横卧的黑棺。
棺身无字,通体漆黑,却散发着一股腐土与香灰混合的气息,像是从坟墓深处挖出。
风忽然停了。
万籁俱寂。
沈青梧缓缓抬起眼,望向萧玄策,唇角勾起一丝极冷的笑。
下一瞬,她抬手,轻声道:
“开棺。”棺盖开启的刹那,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
腐土的气息如刀锋般割开空气,黑棺之中,一具焦骨静静横卧——半边头颅被烈火焚得扭曲变形,几缕残发焦脆如枯草,贴在额骨之上;右手五指蜷曲如钩,似临死前仍在抓挠命运的咽喉。
可那支斜插在肋骨间的银簪,却完好无损,簪首雕着一朵小小的梧桐花,幽光微闪,像是沉睡千年的魂魄终于睁开了眼。
沈青梧望着那具尸身,瞳孔未动,心却已裂开一道深渊。
那是她。
是前世那个被背叛、被烧作灰烬的赶尸人学徒,是今世这具才人躯壳最初的主人,也是……第一个因知晓“景明十年密诏”而被灭口的棋子。
风停了,百姓噤声,连禁军手中的长戟都不再轻颤。
所有人盯着皇帝,等他开口。
沈青梧的声音冷得像从地底爬出的冥语:“这位沈氏,正八品才人,通晓宫闱旧档。景明十年冬,她查到先帝暴毙真相——并非病亡,而是被人以‘牵机引’毒杀,而您,萧玄策,在那夜亲自点燃了焚尸炉。”她顿了顿,目光如刃,“今日,请您亲述她的死因,并向她遗骨行三跪九叩之礼。否则,净罪光永不降临,您的龙椅,也将永不安稳。”
“妖妃!你竟敢污蔑圣上!”一名老臣怒喝而出,须发皆张,手中玉笏高举,“此等秽言蛊惑天听,该当诛九族!”
话音未落,一道金光自偏殿方向疾射而来,断言踏空而至,僧袍猎猎,一掌拍出,佛印浮现,那老臣顿时如遭雷击,踉跄后退,喉间溢血,再也发不出半个字。
“妄言者,舌根腐烂。”断言声音平淡,却震慑四方,“今日昭冤台,只许真言。”
群臣悚然,无人再敢发声。
天空早已阴云压顶,厚重乌黑如铁幕垂落,电蛇在云层中游走,隐隐有龙吟之声自九霄传来——那是地府律令与人间皇权对峙的征兆。
若帝王拒不认罪,冥途崩塌,反噬将席卷整个王朝。
萧玄策站在碑前,素袍无风自动。
他低头看着那具尸骨,目光复杂至极。
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荒诞的清醒。
他曾以为自己掌控一切,可此刻才明白,从她重生那一刻起,他就已被钉在了审判席上。
她没要他的命。
她要的是他的魂。
良久,他缓缓屈膝。
第一拜落下,地面震颤,七十二盏魂灯齐齐摇曳,光影交错中,无数模糊面容浮现空中——有宫婢、有太监、有失踪的皇子,他们无声哭泣,目光全落在皇帝身上。
第二拜,乌云裂开一线,一道微光穿透而下,照在碑文“共犯”二字上,墨迹竟开始渗出血丝。
第三拜——
“砰!”
额头触地,尘土飞扬。
就在这一瞬,天际轰然炸响,一道金光自虚空劈落,直贯昭冤台顶!
碑上“赎期无尽”四字骤然亮起,金纹流转,化作柔和白芒,如溪流般倾泻而下,没入萧玄策眉心。
他浑身一震,仿佛有千万根细针从内脏深处抽出,又似有一道枷锁悄然松动。
那枚嵌在命格中的玉片,黑纹微微退散,竟有了一丝温润之色。
他缓缓抬头。
视线穿过人群,落在阴影里的沈青梧身上。
她唇角渗血,脸色灰败如纸,可眼中却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像雪地里开出的第一朵花,凄绝,却美得令人窒息。
而就在金光洒落的瞬间,她手中那支断裂已久的判魂笔,悄然化为灰烬,随风飘散,不留痕迹。
金光散去,昭冤台前鸦雀无声。
萧玄策仍跪在沈氏遗骸前,额头触地,素袍染尘。
那道“净罪光”虽入其眉心,却未带来安宁。